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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Under Siege – Editing Notes for “Getting Through” 1

3 February 2022


《度过》出自我2020开始的“影像日记”。第一部做出来的片子叫《度过1章:围困》,素材来自记录于2020年1月下旬至2月末因疫情我独自困于昆明家中的影像记录。这部片子可以看作是我对即将过去的“2020”的一个交代,它也是我影像创作30年中的一个意外。我最近10年(2010年后)差不多每部片子出来都属“意外”,《度过》是意外中的意外,即在“最无创作之心”状态下完成。

回顾下这个片子出现之初。今年1月下旬,疫情爆发并被公布,整个国家进入“躲疫情”封闭隔离状,我们所有人无人幸免。1月27日,草场地邮件组倡议“保持日常记录,度过并尝试突围”。

我次日(28号)在朝向窗外摄像机旁开始“自言自语”(独白),所谓影像日记开始。我这么做好像与我建议洛洛如何抗拒“恐惧”有关,洛洛来邮件说她感觉心里恐惧发慌,我建议她对着摄像机把“恐惧”说出来。我说了我的建议后想,我自己“一样也可以这么做”。

一开始我做得很勉强。如果不是有这个疫情,或者如果我有一个自己村子待着的话,一定有很多值得拍的东西,我完全用不着这么干。但现在这样一个风声鹤唳人人自闭处境,我必须找一个办法解决我一个人独处的“度过”。

我开始做得很勉强,是因为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和“价值”,虽然这些年我拿着摄像机做过很多“无意义无目的瞎拍”,但现在,一个人被关在一个房间里,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要在摄像机面前记录下“想说的话”,我觉得说话困难,不知道说什么,说给谁听,说了有什么意思。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做下去,如果感觉这是世界末日,那就把眼前这件事做下去,不管留下的声音是不是废话或无聊。不知道说什么,就从今天几号开始说起,还有天气或者现在心情,反正想到什么就即兴说,有则说,无则闭嘴关机。

这么继续下去,10天,15天,20天……慢慢地,意想不到的变化出来了。首先我习惯了,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走到摄像机后面(那个机器从1月28号那天支在那里拍摄就没有收起来过),开机,调光圈,开口说第一句:今天X月X号……

我人在云南,习惯说的是云南话,不是普通话。顺着说下去,习惯了就自然了,自然了就怎么样都可以了,以后说什么都顺其自然。

关键的一个变化是,那些说出来的话,是发自我内心(情绪思想感受反应等等),但并不只是“我一个人”。

这话怎么解释呢?我肯定说的是我当时的真实心里话,是当时我的所思所想。是的,我是一个人待在云南昆明一个房间里,近5个月约140天时间里,但我不只是“一个人活着”,我内心里和一些人待在一起,这些人是民间记忆计划方式下的一个创作群。我们共同在一条路上走着,我是他们之一。

邮件组里的人知道我说的“这些人”是谁。不夸张地形容,我至今64年人生结交认识人N多个(随便可以过千),现在我现在最爱最珍惜的就是创作群里的“这些人”,没有他们我不知道我如何抵抗“病毒疫情”如何度过(当然怎么都可以过去这段时间,只是有没有创造和建立就另说了)。近5个月约140天时间里,说实话我心里并没有怎么想我的家人(我有一个三姐一个外甥一个外甥女,他们各有自己家庭,用不着我费心),我也没怎么想那些从前认识交往过的人,彼此早就遥远了。现在,一起“度过”的就是这10多个通过邮件组和线上瑜伽读书会工作坊交流讨论的创作群伙伴。

这些素材可以成片,很重要的一个推助力还有,草场地创作群4月初开始的每周一次“阅读素材”工作坊,每次工作坊我拿出分享讨论的素材都是“独白”,工作坊走到第十四轮,6月17号,那天工作坊完了之后我就想,这个片子可以动手剪辑了。第二天我就在剪辑电脑上建立“时间线”,素材在做场记时都码好了,要做的只是把需要的内容拖进去。

强调一句,没有今年我们创作群第一次开始做的“阅读素材”工作坊推助加油,我无法想象我可以做剪辑。所以这个片子和我有关,和我一起相随相伴的创作人有关,和今年开始的“阅读素材”工作坊有关。

6月17号“阅读素材”工作坊第十四轮,我的第十四个“独白”素材在工作坊播放,播放时我有一种情绪奔涌冲动,我突然顿悟:我拍了100多天的“独白”素材,不是我的,是大家的,没有这个群里人的一起度过,这些素材我真的觉得没什么意义。我的“独白”从自己内心出发,最终走出内心,因为有同行伙伴,然后和同伴完成了我希望的“度过”。

片中有一段记录于2月24日我的“早晨独白”。头一天是礼拜天,是我们创作群开始2020第一次线上瑜伽读书会(这么做的动机是:虽然被“病毒”阻隔在万水千山之外,但我们可以通过网络飞翔)。次日早上,站在摄像机旁,我对昨日“礼拜天集体度过”依然心潮起伏,即兴说了一段话,其中有:

晓雷读了阿巴斯的诗,在这种时候,读诗歌的声音,通过网络传过来,感觉特别珍稀,难得。

在一个病毒攻击,胆战心惊躲在房子里面的时间里,有一个诗歌的声音,在穿过这个墙壁,进入到心里面,而且是7个人在一个时空里面,共同的享受,这个确实非常细微也非常美好。

我想昨天,这7个人都会有特殊的感受。在傍晚的时候,7个人的笔记写来了,然后就发到邮件组,今天公号再发去。这个就是我们能够做的,可以做并适合做,而不是等待依赖盼着起,然后变成了一个肉体无限制的在瘫下去掉,最后精神也没得东西了。这个就是我们做这些事情的意义。做这些事的时候,莫给它想多大,跟轰轰烈烈,跟振臂一呼,跟风起云涌,没得关系,就是日常的,点滴的,不是一个人做,是一个人做,然后串出无数个人来。这个就是实际意义。

这个时代,这个时间里,我们不能只是被迫戴口罩,装在口罩里面,蒙着脸,看不清真实的表情是哪样。口罩是被迫戴的,但是内心应该是敞开的。所以昨天的感觉是,在这个时间里面,任何阅读都是伟大的阅读,任何记录都是伟大的记录。

片子剪辑进行得超乎寻常顺当。连续工作10天,每天平均三小时,初剪一稿出来了。剪辑时,我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观众”就是草场地创作群伙伴。过去三个月我不是独自一人而是和一群因疫情被分隔不同地方伙伴共同度过,我希望把我的“度过”感受传递给我的创作伙伴。

6月我把上好字幕的初剪上传给创作群伙伴。还没有听到反馈,我接着开始做“2章”,初剪出来后到9月,我又马不停蹄接着初剪“3章”。我感觉到我身上有一种激情能量燃烧(苏醒),那是久违的一种感觉。我当然心里也惴惴:“度过”这样的片子算是我的一种什么样的“创作”?持续下去会是一种什么模样?

到现在我也没有完全想妥当,但有一样我始终清楚,就是我必须在“2020”保持创作并拿出东西,我对这特殊一年必须有一个创作交代。

“度过”片子做下去,还会继续有“2章”“3章”“4章”……暂且不设想“终章”于何时,现在大致想到继续下去的章节,“围困”之后会是:“突围”“冲破”“飞翔”“云上”……这么说应该很明朗了,我希望以我的方式记录下我和创作群伙伴在“2020”(及之后)共同突围并朝向新的建立。

 

(写于20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