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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98: Born in the 1950s and 1980s

1 February 2023


前面说了不谈“时代”这种大话题,现在还是要谈了。说不谈是我非那种惯于抽象思维宏观概括之人,我自己也坚信创作者是应该沉浸于最具体的细节研究,“理性照亮”是“之后”的事,但确实,涂海燕的片子创作进程中刺激出来的情绪,让我再次认真打量——“那些80版是什么样的物种”?由此及彼到我所属的“50版”又是什么样的物种?

“80版”和“50版”各自独立为“代”,却又是“血脉直接相传”上下代。我属于后者,看阿荣和燕子片子中的那个父亲,立马反应的是,这是我非常熟悉的“周围人”,使用语言、思维方式、处事手段等等,和我曾经的小学、中学同学、知青、大学同学、同事很相像。具体到我,我甚至感觉“他”是我影子一部分。直接点说,我在“他”身上看到我的一种存在(不管是过去时或现在时)。

我这么说的“后文”是,我不敢说可以代表“50后”,但至少有条件有理由来说说他们。我感觉,把“他们”以及他们所处时代讲清楚了,或许可以帮助理解分析他们的后代,即涂海燕这样的“80后”。

“生于1950”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所谓“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是这代人曾经的一贯自称,其实彼“红旗”并非属于他们自身信奉,是被强加的意志。都说“文革禁锢文化”,其实文革前的17年已经闭关锁国了,就教育(学校及社会)来说,“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是当时的主旋律,这种歌曲(或类似的宣传之声)环绕周围;就文学来说,当时能读到的国产小说是《敌后武工队》《青春之歌》一类“革命文学”,国外大部分是苏联革命小说。还有,这代人的中学教育基本没有完整过。把这代人描述成“空心人”或“稻草人”,很形象。

这代人的一个显著精神特性是“革命暴力”,他们从出生到整个成长时期都捆绑于——斗争批判反对打倒检举检查交代调查审查自我鉴定组织结论,这些不是词语,是活生生的动作,而且是贯穿全部日常生活的动作,不仅是1966的文革才开始,1949年之后,一直都有,文革不过是走向高潮的暴风骤雨,如此熏陶下,一代只会“反对打倒”的“革命暴力者”自然长出。

头脑被洗,精神被禁锢,物质也匮乏,从记事起就是供给制,什么都要“票”,粮食肉油这些基本食品都是定量,比如我18岁时每月粮食定量25斤(还不完全是细粮,有3至5斤玉米大豆类杂粮),猪肉每月1斤,油2两。过70岁外婆也是和我一样的25斤定量,她吃不了那么多。印象中常听母亲对我念叨:你是占了阿婆(外婆)的福了。能吃饱肚子就不错,吃好就谈不上了,记忆中永远渴肉渴糖,美梦就是大吃一顿。应该算作“饥饿的一代”吧。

如此精神与物质环境中长大的一代,我对他们的标识识别是“非常现实的”,之前常说这代人如何“理想主义”,其实不然,他们的“理想主义”是被硬刷上去的油漆,当“革命理想”油漆剥落,就是一种面具而非内心了。“现实”从他们绝大部分被放逐到农村农场(知青名义)时就开始了,为口粮卖力为尽快招工回城挣表现,非常现实需要的生存哲学(手段)。

由此想到:“废墟上生长出来的一代”。

等到进入“1980”时“红旗开始变色”,这代人立马变得“什么都没有”,20至30岁的年纪,被抛入另外一个时代(邓丽君上海滩经济开放下海下岗挣钱彩电),两手空空,价值观被颠覆或重新修正,凭着“动物凶猛”本性开始“重新人生”(从这点来看可谓“最不幸和悲惨的一代人”)。

我的感知是,这代人非常“现实”、弱并怂,很容易就被击溃(表面看他们似乎经常振振有词,实际是在给自己的软弱退缩找理由),另一方面,他们“因为什么都没有”也会显出“什么都想干”,但基本只是“火光一闪”,缩回小窝服输认命自我按摩。

这些失却传统、贫血虚弱、还被被击溃和抛弃“50人”,后来有了他们的下一代——“80后”。

“废墟一代”血脉相传而出的下一代,是“后废墟一代”?

如何命名再说,两代人的彼此“打量”似乎走到一个台阶。因为阿荣的片子和他讨论他父亲,我说的是,你不能真正认识你父亲,可能无法认识看清你自己;反过来,你不能真正认识自己,又如何认识你父亲。父子两代人彼此认知上的“盲点”,可以看作是一种非正常“断裂”。

距离80年代初我25岁左右初次有涉及我父亲的创作冲动,再次燃起这个冲动是十几年后的1993年,那时我37岁,有关我父亲的创作聚焦到“寻找父亲”。临近“40岁中年”,我似乎开始知道“父辈历史”的重要。但是,真正走到我认为的“创作核心”是又过去了20年,即2013年开始的“调查父亲”(以“调查父亲”通向“自我调查”),这一年我57岁。

明年一过,就是80版人走到30-40的2020年,他们是不是到了更为理性认识上一代人及更为成熟认识自己的时候了?他们如果做得比较漂亮的话(至少比做得相当糟糕的我这一代要好),那之后的“90后”“00后”是不是就更好呢?

想到一幅图像,一个人审视上辈人,像看着镜中的自己。

 

(写于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