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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97: to Have or to Hold Nothing – Mao Chenyu’s I Have What, The New Chinese Peasant War: Rhetorical Justice

28 Jan 2023

毛晨雨寄来他的新片《拥有,新中国农民战争:修辞学的正义》,粽子节这天看了。看了有感觉,按习惯写下“看片笔记”。

说片子之前忍不住想先说说毛晨雨这个人,“忍不住”是因为这个人有些怪,难以在“常规的纪录片人”中归类。毛是同济大学工科出身,毕业后做纪录片,这个都不算怪异,如今做纪录片之人,相当一干人其实都和“所学专业”不搭调。其实这个反而对了,让那些在学校“专攻影像技能者”,日后钻头觅缝搭上影视主流快车,去头破血流你死我活挤上一个座位,而那些“野生之草”则在任何荒地和夹缝中疯狂自由生长。

毛晨雨的怪异是他的片子大多拍在他的出生地——湖南岳阳乡下老家,一个被他称作“细家毛屋”的村子。“细”在湖南方言中有“小”的意思吧,理解下来,毛一开始弄影像,就怀揣野心,企图扎根老家村子“毛家小屋”干出点“大名堂”。这个在他的一系列拍摄于此地的片子《细毛家屋场甲申阴阳界》、《神衍像》等可以看出。毛的怪还有,片名取得“不雷人”,还拗口,而且作品经常有不按“影像叙事规矩”出牌的“混搭”、“拼贴”方式,诚心是和想舒服躺在沙发上享受“影像美”的观众过不去,难得有几人读出他深藏其中、由家乡村子及扩散到对所处现实的慎思及爱恨交加。

毛这个人,除了影像之外,又是一个爱用文字表述之人,不时借其博客抛出长篇大论,话题有关纪录片,有关“三农问题”,有关传统衰败世风日下,有关“中国之未来”等大话题,更麻烦的是,他的超长句子使用,大词叠用,还爱擅自组词的行文特点,更让那些试图理解他的人障碍重重。

好了,集合在毛这个人身上的种种怪异,浓缩到《拥有,新中国农民战争:修辞学的正义》这个片子中,转换成某种“集大成的亮色”,也就是说,作者基于一个村子现状的观察、访问、调查,由此而生的对整个中国农村的历史与现实、包括未来的考量、思考和辨析,都尽可能地装配到这部100分钟的片子中。

这不仅不是一部“按常理出牌”的片子,甚至可以说有点接近“疯子之作”。片子开始,一个静止的远景长镜头,一片草地,有牛群在画面里晃悠,远处是水,类似一幅被窝在公寓里的城里人无限赞美和遥想的乡村风景。当赞美和遥想还在顺势而下时,一本书的封面生硬插入,书名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著者是和影片作者同姓的一个湖南前辈,写于九十余年前、影响中国历史进程大半个世纪的赫赫有名之书。

这个“生硬插入”只是开始,又是另一个不相干的插入:一对貌似取自“动物世界”电视片中的老鼠打洞镜头。在观众以为要看到什么生动幽默的故事时,一组很哲学很政治的句子又生猛插入……片子继续下去,这类“生硬插入”不断重复,有图画(“革命”年月的宣传画、商品时代的广告和当代艺术的波普画作混杂),有“土改”、“大跃进”、人民公社、文革等文献影片,有革命歌曲、流行歌,有“新闻联播”强势主流画面,有来自“优图”的民间拍摄“强拆抗暴”镜头等等。更为频繁插入的是文字,以设问、疑问、导语、关键句、结论语气穿插在片子进行中。一个明确的目的似乎是,作者就是要强调出,这是他的一部“影像论述文本”,影像是条河,作者要在这条河上驾驭他的船逆流而上,奔向的是:这个国家的农民,被大半个世纪的暴力和掠夺包围,历史如斯,现实如此;他们出路何在,未来何在。

由此想到这部片子的“拥有”片名,英文片名是I Have What?这个似乎更坦白出作者意图,“拥有”是有疑问的,是被设置的,接下去就是答案所在、必须面对答案之人,也包括给出“答案”的行动应该是什么。片名中的“新中国农民战争:修辞学的正义”,这个大概不算作答案,是不是作者的题意引申,或某种欲说还休意思隐藏呢?表示着:“拥有”,或“一无所有”?

总之,作者一意孤行要进入一个宏大话题,且会导致一个影像作者文本濒于危险和崩溃。作者这么干之前,一定是深知这一点,一个重要的“实在内容”补充,是间断插入作者老家村子村民的采访。作者以标题方式设置问题若干,当然都是关键问题,如:农民和土地关系,农民该怎么获得好生活,现在的困境源自何处,如何看待腐败,农民会造反吗,信仰是什么等。作者的意图似乎是有意把这些看似土里吧唧、登不上台面的农民推到一种“国家主人公”位置,让他们手持话筒大声讲出那些一向是知识分子才能说的话。这么理解的话,作者似乎还有一个目的,表示他不是“一个人”。

自然,这部片子是非常“作者式”的,并且是那种“一个人努力大声说出众多人没想到、或想到又不敢说的话”。这种“作者式”被极度体现是在整部片子的“装饰”风格上,前面提到那些大量被插入引用的各种视觉画面和声音、包括频繁使用的“文字标题”(某些时候接近PPT图文),这是当代艺术作品经常使用的“观念强调”方式,以拼贴、混搭、组合等诡异手段。我想说的是,作者不仅是精心谋划这一方式,而且也做到精致制作,每一个画面特技都做到极尽完美。按影视行话说,是“大活”了。

可以这么说,作者是一种“理论先行”方式来构造他的影像文本,或许诸多积郁在心的忧思让他无法靠一部常规的“人与故事”的纪录片承载,他不愿“打洞”一样做片子,得制造一艘船,且是大船,顶风破浪,以“影像文论”方式一抒恶气。

我用了“影像文论”(还有前面的“影像论述文本”)这个词说毛晨雨这部片子,只是姑且套个即时蹦到脑子里的想到的,其实很难用现成的影像体例来归类它。太奇怪了这部片子,“纪录片”、“真实影像”、“非虚构”等等现成模式都太笼统。这样的片子,不在我的创作经验中,放眼看过去,也是独立影像创作环境中的一个异数,而且是一个巨大的、难以被复制的异数。它意味着什么呢?一个影像作者被要求为:集历史、政治、哲学、社会、宗教等学问——当然还得有艺术感觉——于一身。如此才能干成这桩活计。

因为感觉这是独立影像创作中的一个异数,我写下看片感受。我是有点担心这部片子因为“缺乏一个悲天悯人故事”、“理论明确”、“不好看”等原因被忽略掉,被国际电影节忽略掉也就罢了,但被我们自己忽略真是可惜!

这部片子当然我还是感觉有些“问题”的,主要就是村民的采访画面,被访人的位置、场景选择、还有构图,都很不“工整”,有些是单个人,有些是两人,有些是一群人;有的在室内,有的是室外,有时晚上,有时大白天。我挑剔这些的理由是,既然这部片子是“精工制作”的,风格是“严格组装”的,而且村民的言论已被推为“论坛发言”形式,是否应该可以在采访时做一种必要的“规定”,如此和整个片子风格构成一种有效的“一致”,而非效果上的抵消或减损?

这些都是第一次看片后的直接观感。我和毛晨雨这个人并不是多熟识,最初在云之南影展上和他见过,以后在其它影展碰上,当面说过的话没超过三个来回。我对他有了另外一种注意是他两年前开始在家乡村子下田种水稻,并以“稻电影”名称宣称一种全新为人、为艺术方式,我感觉这个人对周围环境的“大不满”开始转换成一种身体力行的建设性(或曰“插入性”)行为,这确实是我们这个环境最为稀缺的。

说句题外话,看这部片子时,又想到另一部片子,是魏晓波的《生活而已》(包括该片的续篇),两部片子几乎可以说是现如今独立影像创作(基于“真实影像”而言)的两个极端,一个是大刀阔斧地社会剖习和批判,一个是显微镜般地聚焦最隐蔽的私人之地。两个极端案例是不是在暗示着“真实影像”创作有着更为诱人的那种丰富广阔的可能性呢?

有一个想法,哪天有机会把《拥有》和《生活而已》一起在草场地放映一次,两位作者都在,一个持大刀,一个端显微镜,并排坐着,一起来讨论“真实影像”创作的更多可能性,会不会有些意思?

 

(写于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