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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95: Notes on the Missiong Luo Bin 8

十月,草场地一年一度“交叉”交流活动。三部民间记忆计划2011年完成片子放映,片子是:章梦奇的《自画像:47公里》,邹雪平的《吃饱的村子》,罗兵的《罗家屋:我和任定其》。

2010年草场地“交叉”主题词为“记忆”,次年“交叉”为“还是记忆”。我在当年“交叉”宣传册写“前言”:

在这里,“记忆”肯定不只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词,也非一个标新立异的观念,一次性用完就弃之如敝履,更非一件外衣或一种化妆品给人看的,首先是一种动作,具体到:背上背包带上摄录工具脚踏上回村之路走近一个个老人的一连串行为,然后有了过300个老人的回忆采访拍摄,历史回忆从“三年饥饿”开始,逐渐涉及“土改”、“大跃进”、“文革”,一个“民间记忆”的公共档案通过影像和博客正在建立,过程中民间记忆计划的参与者们创作着自己的纪录片或剧场作品。需要强调的一点是,寻找记忆在先,建立公共影像档案朝前,尝试一种为他人为公共做点什么可能的事情开始,然后才是个人作品的孕育而出,所谓艺术在生活土地中的一个自然受孕的过程。挑明了说吧,这就是草场地工作站五年之后开始明确的一个试验方向。

2012年,民间记忆计划进入第三个年头。依然是年初至三月回村,之后回到草场地,剪辑及工作坊。这一年民间记忆计划新片有九人完成片子,其中:章梦奇《自画像:47公里跳舞》、邹雪平《孩子的村子》、贾之坦《“一打三反”在白云》、李新民《回到花木林》、王海安《进攻张高村》、舒桥《双井,我是你孙子》、文慧《听三奶奶讲从前的事情》、贾晓楠《贾夫奎的冬天》,罗兵的第二部片子也在其中,片名为《罗家屋:天地无情》。

九部片子在十月“交叉”放映。罗兵片子我写了看片笔记,题为:罗兵,一个“之间”的位置:

罗兵拿出他的第二部片子《罗家屋:天地无情》,这算是他的“罗家屋系列”第二部,也是罗兵2012年初再次返回家乡村子罗家屋的创作结果。再度返回那个湖南株洲丘陵中的村子,罗兵“再度叙述”该如何纵深下去?这个是我在他上部片子《罗家屋:我和任定其》完成后比较关心的问题。

罗兵第二部片子继续以“罗家屋”作为“帽子”,带出“天地无情”,一个颇有意味的片名。“罗家屋”这个地名表示,镜头里发生的事还是同一村子,是作者的出生地和“返回地”;“天地无情”是一部回忆录名字,作者是本村人任定其,78岁,一生为农,一个曾经的“地主儿子”,回忆录主要记录其1949年后本人命运随革命风暴被不断改变的轨迹。泛称“回忆录”不足奇,但涉及传主念书至小学,一生深居村野,一介村夫而已,事情很蹊跷,耐人寻味。罗兵上部片子主线,即沿着试图靠近这个外表弥勒佛但内心高深莫测的回忆录传主,并最终让作者亮出藏匿阁楼某个角落的回忆录手稿(当然片子并非只是单一“追踪回忆录”,是在追踪过程中,铺展出罗家屋这个村子过往历史和现实故事。)

现在,罗兵打算在第二部片子中——“在罗家屋村子再度探进”,借用这部叙述往日“天地无情”回忆录作为引线,继续扯到这个村子中,测验今日罗家屋是否“大地回春”。一个本村老人的回忆与同村人的现实世界,本来这是回忆录作者自己的一桩私自回忆行为,本村现实中人一无所知,或个别人听说但毫无兴趣去看,现在因为有罗兵对回忆录的发现,并把它在村子公开,罗兵强力去扮演一座桥,企图在村子里把历史和现实强行对接。这种行为是有违“正常现实”的,但作为“挑衅现实”行为是存立的,自然也成了作品创作的动因。

片子是这么结构的:直接引用回忆录中的片段,引带出村子现实。这些被引用的回忆录片段,取自传主最惨痛的记忆部分,如“土改”家被抄,父被押走并从此消失人间;“入社集体化”开始,家产充公,人归集体;大跃进时代革命疯狂,奴隶般劳作;“饥荒”发生,为活命饥不择食,绞尽脑汁;文革期间被追查审查批斗,以及个人婚事因其家庭背景阴影始终蹉跎……

伴随着回忆录这些片段引用,现实中有片子作者的一个直接行为是,回忆录手稿正由罗兵本人及女朋友、妹妹等抄录打字,然后是罗兵带着回忆录打印稿拜访村里人,告诉他们罗家屋的老任爷爷写了本回忆录,并和他们对证回忆录中某些往事。片子中我们看到,所有被带着回忆录的罗兵撞开家门的村民,对村中老任写回忆录这事均一无所知,这些被蒙在鼓里的人也包括作者的亲弟弟,这些似乎都不足为奇。继续不足为奇的是,那些面对回忆录的村民,被激发起记忆的人是极少数,大部分是反应冷淡,无所谓样子。就算这些都属于“可以理解”范围,但表示漠视、甚至排斥者,还包括回忆录作者的外孙女和弟弟时,并且还理由十足的样子,就有寒意刺骨感了,以致一个类似恶作剧念头涌上心头:如果告诉他们这本回忆录价值好几万元,他们的嘴会张多大。

假设说,罗兵是企图将这本回忆录作为扔进村子现实的一块石头,希望激起浪花,那结果他一定会大失所望的,村子现实的皮肤好像已经坚硬到可以抵挡任何尖锐利器,这个结果完全可能是在我们的理解或想象之外。

现实是一回事,影片又是另外一回事,意思是,无论这个“石头”砸向村子水塘后激起浪花多大都是效果,大有大的说头,小有小的说头,即便毫无反应也是一种反应,所以无论片子如何做,都是片子。但我们仅仅只是为了一部片子才回村的吗?这个问题在民间记忆计划进行过两年后,已经不是问题了,问题是,不是为了片子,是为了自己对出生地的返回,继续下去的跟进动作才是持续的纵深探进呢?

很明显,这部回忆录在村里公开后,是一个大石头砸向表面平静的村子现实水塘效果。除了众多对此无多大兴趣的村民、持恐惧拒绝的回忆录作者弟弟,还包括回忆录作者那个读大学的外孙女对此一副无所谓的漠视态度,及至后来,回忆录作者任定其也因为家人中有反对把“家史”公布于众变得担心起来,他说他个人无所谓是否被“算账”,但听到家人说会给后代以后带来麻烦时,也不得不后怕,他让罗兵“别搞那个回忆录”了。

我相信,罗兵不是那种功利之人,他不仅仅只是把回忆录当作“石头”激起浪花,来刺激出自己作品材料,如果不是这个目的,那又是什么呢?这就是我觉得罗兵需要追问自己的问题,因为这不是拍胸脯亮出狠话“就是和这些愚昧麻烦村民对着干”就完事的。好吧,就算是罗兵打算充当“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桥”,方法或途径是什么呢?接下去我们会看到一座什么样的桥——坚如磐石?脆弱如豆腐渣?

事实是后者。我们熟知的现实是,“去记忆去见证”行为在遗忘成为习惯和正常面前,就是鸡蛋撞墙。片子里让我们看到的那座摇摇晃晃的“桥”,就是罗兵最真实的自己。这些都不是问题,我关心的是,作为一部作品的纵深挖掘能力何在。

我们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种把回忆录强行扔进村里的行为和树碑一样,是荒唐可笑的,注定扯不上成功。那如果说罗兵依然还是“失败者”形象的话,我们怎么看得出来呢?我是直面罗兵这个人的现状来谈,真实地道出,但不是要罗兵拔高一夜成为壮汉,是诚实直视自己,这是人逐步成长的过程。那罗兵在片中这么做了吗?所以我说这是个问题,问题就是做了吗?自觉地,还是被动地?轻描淡写还是刀子一样插入?

片中有个镜头我印象深刻,在一片冬天田地中,一个发呆的女人,她在看着什么,眼中带着惊慌,镜头从她摇到她看着的地方,远处一农舍窗户冒出烟雾和火,隐约中有人在扑打……这个镜头持续很长,看着火势渐小,又大,又渐小……我很好奇拍摄者罗兵当时拍摄位置和起火地点有多远,还有,他当时心情如何,比如想过去帮助扑火没有。我问这些问题是在乎追问:罗兵在村子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既然不是短期探亲者,也不是只为自己影片作品回到村子,那该是什么?如果这个角色或位置被确定,继续下去的跟进行为应该是什么?

这么问,倒不是为了一个答案,是想看到罗兵的一种选择,有选择才有行为,才有导致的事情发生,而不是只是“搞事”,企图激起浪花,然后一跑了之。从那个火的镜头来看,罗兵是“看着火在烧”,再看片子里不断出现的阴雨绵绵天气,泥泞村路,也是一种“旁观”感觉。片子中唯一出现的大事是修村路,罗兵也卷入其中,商量,争吵,到一起动手参与修路。这是片子里出现最为直接现实的一桩事,但片子涉及得比较表面,这个和罗兵介入深浅有关。

这些都看出罗兵在这个村子的位置、包括自己的角色,还是处于含糊、摇摆、走三步退两步的样子。用一个词描述罗兵在村子里的位置是“之间”,他一直处于某种“之间”位置,从人的关系看,他在坚强记忆的回忆录作者任定其和那些遗忘麻木的村里人之间;从身处环境看,他在城市和村子之间;就罗兵本人看,他在“现在的罗兵”和“未来的罗兵”之间。我说人,人即作品,人不清楚何谈作品?

说了那么多,都是集中在片子作者在村子位置、角色及关系来谈,其实谈的还是片子,一个道理:身体位置决定创作方式。

2013年,我原想着罗兵继续回村的第三年,他的影片创作会找到属于他更坚实落脚处。一些意外和意料中发生的事对他接下去的路有所影响和改变。意外发生是,2012年底在深圳OCAT艺术中心做每年一度“草场地交叉”活动时,罗兵在活动布置工作中脚腕摔伤,回家后休息了半年;意料中的是,罗兵和等他若干年(据说高中就恋爱)女友结婚。结婚后罗兵带着女友到了草场地,他的脚伤还没有全好,拄着拐杖。因为腿伤在村里的罗兵没法像以前那样拍摄,只是零零星星拍了些素材,差不多都围绕罗兵本人,他从窗户望出去的村子,他拄着拐杖重回自己读小学现在被遗弃的旧址,还有拄着拐杖去看一座正在被拆的村子老桥,等等。罗兵回到草场地试图剪出个片子,但拿出个初剪后没再继续剪下去。我记得这个初剪取名《罗家屋,永别落江桥》,我感觉到片中的罗兵似乎在开始着他的内心阅读,也许会是罗兵新的创作打开,而且可能会激发着草场地其他作者的下一步创作。可惜罗兵没继续下去。

2013年底,即将第四年回村前,草场地做“下一步行动”工作坊。之前民间记忆计划三年,第一年“采访记忆”是第一步,采访带出创作;第二年加入了“饥饿逝者统计”及“为饥饿逝者立碑”的“行动与介入”;第三年继续“行动与介入”,跟进“带领村里孩子采访老人并建立图书室”。如此三年实践,民间记忆计划创作最初道路铺垫,并且可以隐约看到往前伸展的样子。第四年回村之前,每个回村者提出自己回村打算。罗兵的计划最为动人,他打算利用废弃的村子小学校建立“村子公共空间”。所有人都觉得他这个计划太棒了,一石多鸟效果。

转进2014年,回到村子的罗兵立马动作,但不是急着“搞空间”,他带着电动理发用具给村里老人剃头,老人很高兴,排着队等着理发。他写来的回村笔记说,他用的是“迂回作战”,一步步往前探进。但是没多久,没有了罗兵的音讯。再后来收到罗兵消息,他说他和他妻子去杭州了,去他岳父开的水果店帮忙。以后罗兵参加了草场地几次出外交流演出,比如2014年初香港艺术中心的纪录片工作坊,2015年巴西圣保罗演出《回忆:饥饿》。只是他人再没回过草场地。

回头想,2013年初收到罗兵消息,他说他不回草场地,要去杭州岳父的水果店帮忙,开始听着突然,后来想也属正常,罗兵三年草场地实际是躲进一个暂时掩体,他最终还是要做出选择。

罗兵离开草场地后状况,听他说他不久开了一个自己的水果店,天没亮出门进货,忙到夜深回家,倒头就睡。几年后听说罗兵在湖南老家县城买了房子和车子,他打算回老家发展。2021春节,和往年一样我收到罗兵短信,他说他把杭州的店卖出去了,回老家县城开了一个教学辅导公司。

离开草场地的罗兵还一直保持待在草场地邮件组,只是写来邮件明显稀少,两年后差不多就沉默着,只是在年末按惯例“续订邮件组”。“续订”动作在2021年终止,2022草场地邮件组收件人名单中,“罗兵”自动消失。

“失踪者笔记”罗兵这篇写得最长,近四万字。罗兵是2010年民间记忆计划上路时参与者之一,也在三年后有过两部完成片子后离开,一个典型的创作与民间记忆计划共同生长的草场地驻站者,写罗兵也在写民间记忆计划之初。

补充。2022年2月下旬,罗兵写邮件到草场地邮件组,七个字:续订今年邮件组。这个时间距罗兵离开草场地十年。我没法从这七个字里读出罗兵续订邮件组心思是什么。我对这七个字在邮件组的反应是写了千余字,我写了罗兵是谁,曾经在草场地和民间记忆计划中做过什么,因为草场地邮件组现有四十多人中我估计一半多不认识罗兵。想不出罗兵后续故事会是什么,从他离开草场地后我和他没什么深度交流,尤其是最近七八年,差不多等于空白。也许他在邮件组一如既往沉默下去,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带着摄像机回到他的村子——我基本认定,属于罗兵的创作也只能在那个地方进行下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