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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84: Notes on the Missing Luo Bin 7

 

八月,草场地“民间记忆计划新片二剪工作坊”,八个作者的新片二剪,轮个放映和讨论。罗兵的片子也在其中,片名定为《罗家屋:我和任定其》。下面是工作坊后我在邮件组写的笔记,标题是“罗兵,对本村一个记忆老人的追踪”:

罗兵的第一部片子修改版本出来了,75分钟,放映再加两个多小时的讨论,四个小时的工作坊时间。对我,是心情亢奋的四小时。看到罗兵把片子的基本叙述线奠定起来了,非常重要的一步!

焦点人物是他村子里那个写回忆录的任定其老人,还有其他老人和他自己。一个潜身村子中的平凡老人的回忆录写作本身就令人惊异,罗兵片子中靠近这个老人的过程,还有过程中其他人与事的伴随,就是片子的核心。

五月工作坊放映的初剪版本,当时觉得罗兵修改片子的首要工作就是如何把“表现手段”找到。三个月后,罗兵拿出片子的“发展剪辑”第一稿,我看到了罗兵的“表现”,具体说就是片子的叙述线捋出来了。这条叙述线建立在:叙述由作为第一人称的“我”(即作者)旁白开始,然后出发,延伸到那个写回忆录的任定其老人,一个逐渐靠近、打量、注视、包括不相信、猜疑心理的过程。

现在,片子的修改版本来看,这个建构是确立了,继续完善的话,我想还应该让这个建构做得更坚固,更清晰,片中有两条可以铺垫打造更加清晰坚固的“基本线索”:

其一是,任定其和罗兵,回忆录作者和影片作者,一老一小两个人之间的故事。这个故事叙述落脚点在哪里呢?现在的剪辑版本有故事,但落脚点不清晰,放进去的内容够丰富了,有两人交往和对话(作者不同时间去任老人家,开头老人对谈历史警觉担心,以后放松些,开始回忆),有任老人带罗兵去找其他老人采访(介绍为什么采访时,要加上“现在政策允许了”、“国家安排”之类的解释对话),还有作者旁白,一种背景和过程交待叙述,也有作者表达自己对这个任老人和他的回忆录的心理活动。

其二是影片中的两个不同时间段素材使用问题,冬天和夏天发生的影像,不仅仅只是“内容需要”的简单使用,而可以转化为某种“寓意手段”的运用。夏与冬,炎热与寒冷,绿色与灰暗,两种景观,两种遭遇和故事,也是两种截然不同心境,对比在其中,对一部影片来说,其实也是作者可以自由巧妙跳跃穿梭游刃其间的宽阔场域,某种奇异创作发生的可能。不过在罗兵现在这个剪辑版本中,并没有看到这种不同场域和创作可能性被定海神针般的运用——也许“定海神针”这个词用在罗兵这个刚开始创作自己第一部片子新手身上有点要求过高了,但为什么不呢?——罗兵现在这个剪辑版本中,我感觉两个不同季节场景和内容的剪辑效果,还是明显的随意、甚至是一种胡乱堆在一起感觉。

我是感觉到作者在剪辑这个版本时,已经给我们看到了那种可以“飞得更高”的可能性,只是大概作者还不是那么“老道”吧,或者只是意识出来了,但没有被“震撼”到,没有死死盯住,灵光一闪就不见,令人扼腕可惜。但我还是被刺激到了,兴奋地想谈下去。

怎么考虑夏天和冬天两个季节影像内容使用呢?现在这个剪辑版本刺激我想的是,是否可以把两个季节内容确立作者罗兵的叙述位置,比如,冬天是作者的“现实”,夏天是作者的“回忆”,一种“冬天在进行,夏天的故事不断闪回”叙述。往具体说下去,影片从冬天(也即现在)开始叙述,也即“冬天现实1”,一个叫任定其的邻居老人出现,影片闪回到夏天,即“夏天回忆1”,作者想采访该老人“三年饥饿”的事,走近动作开始,最初碰到的是:担心和戒心。这是作者和任定其老人之间故事叙述的开始(也是影片两个重要人物交往发展主线);继续下去,两人在“冬天现实”和“夏天回忆”两个场景转换中,把故事延伸下去——

“冬天现实2”:任老人开始对作者讲述记忆了(一种断断续续的回忆方式);

“夏天回忆2”:任老人带作者出门去找其他老人采访;

“冬天现实3”:任老人开始说到自己的回忆录;

“夏天回忆3”:任老人把作者带到前村支书面前,介绍采访,被拒绝……

以上这些都是罗兵现在这个剪辑版本中的内容,我这里只是举例形容,意图是觉得是否可以叙述更清晰。

“冬天现实”与“夏天回忆”除了罗兵和任老人作为影片的主线叙述方式运用外,还有另外两个片中出现的老人,我感觉也是使用两个不同季节交叉叙述的极好例子。这两个老人都是罗兵回村后发生的寻找老人和记忆过程发生的特别故事,所谓“特别故事”,是两个老人都在影片剪辑时已经去世,成为“过去式”,一种特别的意味。其中一个是中风偏瘫老人,“夏天回忆”中,作者找到这个老人,但他被锁在屋里,镜头只能隔着有铁栏杆的窗户看着他,和他对话。吊满红红绿绿满塑料袋屋子里,这个身子不停颤抖、口齿不清的老人,着急告诉作者的不是“三年饥饿”的回忆,而是他被关在这里八年了,儿子出外打工,只有一个哥哥隔着窗户给他拿点水和吃的。老人说他最大愿望就是能出去,和人说说话……镜头转入“冬天现实”,作者的镜头返回到同一个地方,依然是从窗户看进去,屋子空荡荡的,那些塑料袋没有了,人也没有了……旁边一个声音传来:他死了。

另外一个老人(因为他讲述“三年饥饿”时的特殊神情,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叫俞茂立),“夏天回忆”中出现时,老人大病初愈,廋,虚弱,但依然端坐在镜头前,声音颤巍、但清晰坚定地开始讲述,后来他的女儿出现,以“讲这种事给儿女找麻烦”理由打断讲述。以后镜头转入“冬天现实”,作者再去夏天被打断记忆讲述的俞茂立老人家,他病卧床上,一句话分几次说完,但还是留下了他对讲述记忆的态度:历史应该被记住。我看过罗兵这段素材,罗兵在俞茂立老人面前待了很长时间,实际就是想陪一下这个老人。素材里两人无话,沉默,注视。现在我们知道这个老人在罗兵离开后两个月去世,我想这段“冬天现实”的结束处理,可以在老人说完“历史应该被记住”时,现场声隐掉,留下沉默对望,然后加入作者对老人去世的交待旁白。

上面说到的两个方面,即写回忆录的任定其与罗兵之间的故事,还有“冬天现实”与“夏天回忆”两个场景交替叙述,我感觉罗兵的片子继续发展剪辑还大有发挥的空间,具体实施可以紧紧抓住“作者旁白”这一手段,甚至可以抛弃“旁白的交待功能”,直接奔到“内心独白”(或称“心理独白”)这条轨道上,追求一种完全个人的叙述语言,甚至可以非常主观、非常想象(比如由猜测猜想引发)的那种表现式的独白语言。形象形容吧,就是那种完全作家式的语言,显微镜般的细腻沉思,飞越树梢山峦的激情想象。我在想象,如此发展剪辑下去的影片版本,会让我们在影像与声音魔幻般叠加中,开始阅读青年罗兵,阅读任定其和另外一些老人,阅读这个罗家屋从前和现在的故事种种。

就罗兵这部片子继续修改发展的可能性说得差不多了。说这些吹毛求疵的意见并不掩盖我兴奋异常心情。我真的很高兴,从罗兵和任定其的故事,从他熬过快半年的剪辑时间,一点点靠近这个非同一般的任定其老人,感受和领悟到的绝非一部片子如何如何,是片子以外的更多意味。我感受到的,有这个罗家屋,有任定其及很多老人、有无数悲伤记忆和依然不堪现实构成的湘东一个小村子,罗兵的影像已经构成了这个村子的一种“死屋”气氛,同时罗兵也挖掘出一个“异数”人物任定其,让这个隧道幽暗的村子透出一丝光亮。现在罗兵的这个“隧道挖掘”(既是村子现实隧道,也是影片创作隧道)要完成的最后冲刺就是,怎么把这个“挖掘”工作用最明晰而意想不到的方式表现出来。

我在这么一种“挖掘”工作中,首先当然是看到一部影片(对罗兵来说,还是纪录片处女作)的隧道打通,再次看到的是,罗兵这个罗家屋的80后,在返回家乡村子后也在试图打通一个隧道:历史记忆与现实之间,他和那些老人、和这个村子之间。对一部好片子的欣喜期待之外,我还有另外一种期待是,任定其这个村子的“老异数”和罗兵这个年轻的“异数”并肩站在隧道中,我以为这是隧道世界中最让我感觉到光芒的时刻。

在草场地,我们说了多少遍徐贲《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书中谈到的“作见证”,因为这是稀有动物行为,说的是在中国,连“见证”都没有勇气,何谈“作见证”?到如今,连这种意识都淡薄到几乎不存在。所以可见任定其老人这种行为之伟大。所以我说中国农民有5万人在写这种“作见证”的回忆录,这个国家早就不是现在这种样子了。

今天,罗兵以一个罗家屋后代人开始“作见证”,成为任定其的伙伴,任不再是后继无人,回忆录是否能见天日不是关键了,他的行为正在被延续,香火一样传承下来。我记得罗兵提过他的曾祖父也是和任定其类似命运的人,他们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撒手人寰。幸运的是,人生命运并不总是这么如无奈的磨盘周而复始,到了罗兵这一代,磨盘不再按照那个固定的时针方向转动,罗家的历史、包括罗家屋的历史有了另外一个篇章。

我们现在努力靠近任定其,试图理解他的心情和动作,不仅是理解农民和农村,也是理解这个社会这个国家的一把钥匙。把这把钥匙握到手可能就是推开了进入历史与现实隧道的一个盖子。所以罗兵因为这个任定其这个人物展开的片子,意味无穷。

看完罗兵的这个剪辑版本,说真的我是非常兴奋,和大家聊到深夜两三点。我的兴奋是高兴罗兵还是挺过来了,没有倒在自我挣扎的泥潭里。一年有余了,从去年7月他第一次回到湖南的老家村子罗家屋,冬天时又再去,前后四个月左右,带回30多个老人的采访,数十个小时拍摄素材。

罗兵这个返回过程不只是在村子,也在回到草场地剪辑过程中,漫长,折磨,黑暗隧道的摸爬,无始无终。我猜测,罗兵感觉最难熬大概是五月以后的“继续剪辑”阶段,如何从初剪版本呈现的乱麻一样的素材组合脱身跳出,站在一个高处重新审视,捋出新的结构线;还有,怎么摆脱种种私人烦心事干扰,不让自己心乱如麻……

我知道那是罗兵很煎熬时候,我不和他谈心谈思想,却抓着他下围棋,把这个被我领上围棋的菜鸟无数次痛杀。残酷啊!这是一种男人对男人解决问题的方法?我不知道,自然而为。我见过太多倒下者,无数,罗兵如果倒下我也不奇怪,但我非常不想他倒下,我见过倒下者众多,总希望有个异数出现。还有个原因,就是那个写了回忆录的老人任定其,我觉得他就是数亿中国人(不仅是农民)的一个毫无疑问的异数,一个为尊严活着的人。这个国家什么样的人都有,就是稀缺这样的人。我理解,只有当罗兵成为一个“新异数”后,那个“老异数”才会浮出水面,被我们、被更多人看见。历史被埋没得太多,但这个任定其,一定不要重复无数被埋没的故事,成为之一。

虽然我前面说了不少对罗兵这个剪辑版本的意见,批判语气还偏重,但心里非常兴奋,因为罗兵的第一部片子完成已属遥遥在望。我预估这是一部非常棒的片子,这个预估依据是我感觉到我在嫉妒了。

还是重复,高兴罗兵挺过来了,由此,任定其也从他的记录中活过来了。一个小异数带给我们一个老异数,或者说一个老异数救出一个小异数。

套用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开头句式说罗兵:多年以后,当罗兵回忆起他带着摄像机回到他的村子时……他会想到些什么?

这篇笔记写到后面已经离开“评片”,我把写回忆录的任定其老人和走近他并一点点认识他的本村后生罗兵对比,我说任定其“是数亿中国人(不仅是农民)的一个毫无疑问的异数,一个为尊严活着的人。”“只有当罗兵成为一个‘新异数’后,那个‘老异数’才会浮出水面,被我们、被更多人看见。”

我们能够成为像任定其一样的“异数”吗?这是跟着在草场地开始的讨论。讨论是伴随着行动进行,即自愿抄录任定其回忆录(把30几万字手稿抄录为电子文本)。民间记忆计划十多个年轻人都参与这事,同时也把回忆录分篇发到草场地博客,包括我写的“阅读任定其”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