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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81: Reading Village 1 Memories, the First Door into the Village

12 Oct 2022


翻过2016年,民间记忆计划的冬天回村拍摄开始。2010年夏天民间记忆计划起步,每个冬天是参与者返回自己村子的拍摄时间,2017年是第七个冬天。

            冬天回村者,有的是从七年前的冬天持续走过来,如草场地原驻站作者;有的是第一个冬天走在回村路上,如美院大四学生,选择毕业创作与民间记忆计划同行,也在返回“老家村子”路上;还有如村民作者,他们本来就人在村子,不需要“回”这个动作。这些回村者身份、背景或心理各异,相似的一点是,返回与自己有关系的村子,持续或尝试纪录片创作。

            这个“返回”动作,1月开始,持续至3月。2017年回村者10多人,各人回村时间长短不一,因人而异,或一头扎进村子直到离开,或若干次出进。返回者所去村子,散布湖南、湖北、陕西、山东、安徽、北京、河北各省区。这些村子,或是回村者的出生地,或是父母、爷爷、姥姥的村子,与自己有关。

冬天在村拍摄期间,回村拍摄笔记从各个村子现场陆续发来,汇聚草场地工作站邮件组,初次回村的陌生和距离,再次回村依然有迷雾摸索的迷茫,相似或不同遭遇与体会碰撞交流,如何深入,如何发现,如何让镜头探进现实深处……

关键词是,如何阅读村子?

西安美院六个毕业创作学生,与村子有相当的距离,甚至遥远,他们属于“农村城镇化一代”,从小随父母移居城镇,村子变为爷爷奶奶祖辈留守,成了“老家”。现在这些90版年轻人各自一个人回村,巨大陌生感横亘面前。

采访老人,是民间记忆计划回村者推开的第一道门。对现实体温的感知,历史记忆或许可以成为温度计。

张会洋,回到的村子在安徽阜阳,叫东刘庄,她回村第一步从采访开始,她的姥姥是第一个被访人,然后她姥姥又成了她认识其他老人的向导。10多天过去,有12个老人坐在镜头前,讲述自己从前往事,话题从50多年前的“三年饥饿”开始。

张会洋说一个老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让她印象深刻,老人说:“我说了你可能都不相信。”这句话的意思里面,可能包含:曾经的饥饿往事很悲惨,现在的人无法理解。可以猜想这位老人,她要说的那段往事,一定是埋藏心里很久的,渴望对人倾诉。

张会洋说她的拍摄计划是以姥姥为主角,记录姥姥及周围老人的记忆和现实交织。我想,张会洋应该是头次认真坐在村里老人面前倾听他们往事讲述,这些村里老人过去经历的故事,也会是张会洋初次知道。至于老人记忆如何与创作发生关系,可以先不急着得出路数,先把“倾听”这个动作做好。

从陕西咸阳一个叫阳峪的村子发来的拍摄笔记,王佳萌写她端着摄像机跟随奶奶在村里走,遇到人便因此认识,她写到:奶奶就是我一张移动名片。

王佳萌和她同学张会洋的拍摄类似,打算以“奶奶和她的老姐妹”为题创作。想和王佳萌讨论的是,同为老人故事,不会有所谓“题材撞车”问题,关键拍出了“这一个”或“这一群”了吗?

所以我对王佳萌的提问是,她会被奶奶这张“名片”带去哪里?奶奶曾经的人生?奶奶相处一辈子的村里人?探测下去,奶奶可能不只是一张“名片”作用,或许有着某种横跨历史与现实的向导角色。

跟着王佳萌继续下去的采访,她笔记中写到,采访奶奶得知,奶奶的老家是甘肃陇西,“出生于1941年”,“19岁从甘肃出嫁到陕西”。

身在陕西村子的张焕财,对这个年月很敏感,在邮件组向王佳萌提出:奶奶从甘肃嫁到陕西这个村子是“1960”,是“三年饥饿”时期,基于当年有大批“逃荒嫁人”发生,张焕财建议王佳萌应该抓住这一点追究下去。

张焕财提示到点上,的确是值得追究的“奶奶的往事细节”,方向是:出嫁与逃

 

阅读村子之2:“看见”→“发现”

不需要确定拍摄创作“选题”,先回村,从采访老人开始,身置村子现场,逐步发现自己的拍摄创作方向,这是民间记忆计划实践并实验若干年方式。一开始和毕业创作学生或初进入纪录片创作年轻人说清楚这种方式,不容易。其实,在“拍摄应该有选题和方向”的纪录片习惯套路氛围中,此话题也难展开。

纪录片作者如何以 “一张白纸”状态回到村子,把身体真实放在现实中,先去“看见”,继而“发现”。所谓“发现”,开始可能是一系列“隐藏于日常生活中的细节及生动”,然后逐渐寻找到自己的创作方向,或“创作之核”。

寒假开始、也即回村拍摄之前,在西安美院和选择纪录片为毕业创作的学生上课,上课就是讨论“回村拍摄如何做”,挑了几部民间记忆计划及村民作者的片子放映,陕西村民作者张焕财的“我的村子”之一放映后的讨论最热烈,学生和张焕财之间的讨论集中在:为什么可以把一个村子拍得那么生动?最精彩最生动之处,是不是就是真实生活中最日常的人和事?

讨论最后焦点在:如何去发现?

对土生土长的村民张焕财,还有如他一样身份的邵玉珍、贾之坦来说,他们不需要去“发现”,很简单,那是他们从出生落地就厮混于此之地,生活在那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也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们拍摄纪录片,需要的只是: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值得成为片子吗?如果他们确认并自信,开机拍摄下来,就自然成片。这些村民身份拍摄的片子,一句比喻很形象:就是一棵树看着旁边另外一棵树。

对年轻的回村者来说,首先他们不是那里的“一棵树”,即使出生那个村子,或者幼时在村里和爷爷奶奶过了多少寒暑假,但事实是他们随父母搬离村子定居城镇,即使有的父母家还在村里,对这个在外寄宿读书多年的新一代,以前的回去只是“回家”,回到那里,差不多也是闭门不出,与村子和人几乎没什么交道。可能面临的是,这些人的“返回村子”,面临着“鸿沟”。

“距离”是一个明显事实,这个没必要遮掩、回避,或强行跨越,“距离”本身或许就意味着这些作者真实身份所在。可能需要努力的是,如何在“一种距离”之外,寻找到“自己的发现”,所谓发现,可能就暗藏于日常生活细节中。

詹荣荣的回村笔记写到爷爷带她去老家窑洞,她写到:“爷爷在门前半天打不开锁。”文字表述,一行字就清楚了,但影像呢?如何表述“半天”这一时间单位?

“锁打不开”这个细节很重要,值得追究下去,倒不是为了展示“窑洞”的陕北民居风貌之类,它是一个“家”的全部所在,代表着爷爷一辈人(也包括前面几代人)曾经赖以生存的一个“窝”。如今,村子巨变,公路修到家门口,爷爷搬到“新式房子”,爷爷这辈老人内心如何呢?

詹荣荣写到继续下去的一个重要细节,“打开窑洞门后,爷爷推出一辆落满灰尘的自行车,在那里捣鼓,最后让车轮转起来。”

旧居窑洞——生锈的锁——废弃的自行车……如此细节构成的应该是爷爷曾经有过的什么样的生活?到今天,新房盖起,已经不是原先的那种窑洞,公路修到家门口,代替从前的烂路,村子与人的变化是什么?

詹荣荣笔记中写到,她和爷爷谈到修好的路,爷爷说修公路是为了这里一个刚发现的矿。詹荣荣问爷爷喜欢新公路吗?爷爷的反应是沉默。

所有的细节归结到一个核心:爷爷的沉默。这种沉默包含什么内容和情感?后面意味着什么?这考验着詹宁宁继续下去的拍摄,如何贯穿这一系列细节,追寻下去,然后遇到创作发现。

(写于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