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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80: Creation and Continuity (7): Stagnation

说完我自己的“创作停滞”,想说这个群体里的其他人。我脑子里跳出无数个具体的脸,一些是差不多话说到死胡同无须多言,一些是新人我充满期待先按捺住暂时不说,一些是说了N遍成疲劳症现在不想再说,一些是虽然说了N遍但还是忍不住想继续说,王海安是一例。

这个邮件组的人应该清楚,我写海安创作的文字,10年前开始至今,不敢说绕地球也可以说绕王海安的张高村有几圈。我肯定他这辈子不会再碰上我这样对他创作话痨的人。现在为什么还保持对该人创作的说话愿望,一他是草场地“老人”,2010年民间记忆计划开始时就是其中一员,二是他至少最近这几年还保持回村保持采访保持写来回村笔记。后者是我和海安可以继续说下去的基本条件。所以如果海安哪天不想我再对他的创作得逼得逼的话,省去“二”就成了。

海安10年前参加民间记忆计划时还是天美数字媒体系刚结束大二学生,据他说,听来北京草场地上我课同学讲草场地工作站有一个“回村采访老人‘三年饥荒’计划”,就“误打误撞加入了”(海安本人语)。海安回村采访拍摄时有点类似10年后如今的魏轩,当时我们彼此都没见过面,只是在一个月后(8月)草场地工作坊,他带着采访素材过来,直接跳入“回忆饥饿”的排练。

插一段——现在回想,“饥饿”排练绝对是当时所有回村者(15、6人左右)强心剂,确认参与这个事的有趣有劲。当时除了梦奇一人是所谓专业表演者,其余都是第一次上排练场。“饥饿”剧场的这种原初发生,对我是再一次验证“身体”与“剧场”的现实功用性(而非曾经的那种“拿出一个牛逼作品”证明什么的“表演性”)。若干年后的现在,有“阅读饥饿”“阅读父亲”,应该属于如此功用的继续。

再说回到海安,参与民间记忆计划两年后(2012),海安终于完成《进攻张高村》,次年又有续篇《信仰张高村》,再过一年(2014),海安进入《诗歌张高村》——试图在垃圾与平庸包围的近乎废墟的村子中唱出一首浪漫与理想之歌:燃烧或毁灭……这时的海安卡壳了,我期待的一部有力作品最终没有完成。原因种种,草场地空间没有了,去公司挣生活费了,结婚了要见丈母娘了,各种杂事等等,反正至今五年过去,片子没拿出来。

不过海安没有放弃回村拍摄,包括继续采访老人,至少这五年的冬天都在邮件组看到海安这方面的动静。还有,秦家屯这几年的创作工作坊海安也保持参与。有这两个基本动作,我觉得我们之间就有沟通交流基础。

按我经验,如果海安能把“诗歌张高村”完成,意义是五年后跨过创作“停滞”冰河,接下去的创作路就有可能顺流而下。而且按我知道的海安初剪时的素材到这五年中增加的素材,不仅量大丰富且精彩,需要的只是找到一个“有力的构成”。从前草场地帮助过海安完成处女作及第二部片子,如今实战经验日趋丰富的秦家屯时代,我觉得力挺海安完成他渡过创作冰河的第三部片子也不应该是问题。

问题只是,海安必须先拿出他的“一剪”。

今年8月暑期工作坊,对象主要是“第一部片子创作者”,海安来了,而且全程三天四夜都在。我和他交底:不管怎么样,先拿出一个剪辑版本,有了这个模板就可以保持在邮件组讨论。最好争取尽快完成这部片子,而且我觉得就是柴都堆好了只欠一把火的事。这部片子拿出来后,以后的路就好办走了,不然真的成了导致长久的创作肠梗阻。海安和我说,今年下半年打算不接什么活了,专心把片子剪出来。我清楚记得,海安和我说这些话时,眼睛在暗夜中闪闪发光。

事实是——8月以后,到现在,近年底了,海安那边没有任何动静(我唯一获得他的动静是看他在朋友圈给一些人点赞)。

我当然完全理解海安“草场地空间解散”后的几年“停滞”,也可以理解今年8月他信誓旦旦要拿出剪辑但无果,各人现实人生,各有剪不断理还乱之麻烦事,我无法帮海安剪他的乱麻,但完全能够理解他可能陷入的泥坑,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在邮件组——这个存在于我们这些创作者之间、有可能消融停滞冰冻的河流——没有任何动静?

海安应该熟知邮件组存在意义作用。8月以后小博也完全是失联状,没有任何消息,小博是否属于创作“停滞”只有他自己明白,但从邮件组“消失”是事实。还在读美院的20岁小博如此玩消失可以归为年轻就是任性的本钱,但海安不一样啊!草场地“老人”一个!10年时间可是生命流淌过来的啊!

这篇说创作“停滞”笔记写够长了,该结束了。有心人知道我为什么写这篇。“停滞”不是问题,创作伴随者而已,创作也包含与之对抗搏斗过程,更遑论如果创作持续一生的话,“停滞”就是你甩不脱的“伙伴”,或说最终把你干掉的冷酷杀手。

回溯创作历史长河,那些最终成为伟大杰出创作者们,他们都是单枪匹马与“停滞”作战,最终没有被对手击倒崩溃,靠的是强大心脏和意志力(我坚信这一点,创作持续下去,更多才气才情真的不起多大作用)。

如果我们承认自己并非那种为数极少大心脏坚强意志力者之一,况且今天环境对个人(独立)创作远超秋风扫落叶近于冻死一切自由生灵不足奇严寒酷冬,可能真的需要“超人”才可以脱身飞翔。我们承认不是超人,甚至不具有大心脏坚强意志,平凡肉身一个,那好,我们就聚合一起看看——当然不是通常那种扎堆取暖圈子山头一类,是无数创造个体聚合而成群体力量尝试去建立/创造——建立或创造出什么样的东西,暂且难以去期待展望规划,一步步走下去再看吧。

只说如此聚合是有方式/道路的,所谓方法论,即草场地/民间记忆计划/秦家屯。多种实验实践方式中,交流分享沟通探讨是基本,日常渠道为——邮件组。

所以我对拿出一剪后高昂转述她导师的话“可以在影片中看到草场地的影响”倍感鼓舞。“草场地”三字不再代表五年前北京东北五环外沿草场地村那个院子,而是演变成无数人参与其中并添柴加火的一种精神力量。

我是参与者之一,也当然是创作受益者,这篇谈跨越“停滞”冰河让创作持续下去文字,就是来自真切心得感受。还有目前“恐惧”片剪辑状态正在恢复中,我有海阔天空狂喜。实话说,我“影像自传”走到第三部“恐惧”(或说不得不面对此题),是钻头打到岩石了,手心被震得麻疼却难以钻进去零点1毫米。10月剪辑时我有过一周剪辑出1分30秒历史成绩,几乎就是望不见天日的隧道里爬啊爬啊。

美国回来一周煎熬“停滞”期,抵抗方法唯一,就是每天不停写啊写啊(让“写”这个动作带动起思考转动),写自己也写别人,还暗中呼唤着其他伙伴一起煽风点火。现在“停滞”期熬过去了,柳暗花明感觉,天窗打开,气流通了,把一段最艰难的段落趟过来了(实则是坚定了对一种从来不敢用的片子构成方式的信心)。

兴奋的还有,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标题来贯穿“影像自传”,我想过“吴文光自述”,不理想,当然也不想用“影像自传”(事实就是“自传”,就没必要强调出来),现在有了一个,叫“吴文光一生动词若干”,这些动词中,“穿过”是其中一个,还有“挣扎”,还有“恐惧”,以后做下去,还有其它动词。一个人的一生故事,用动词串起来,感觉不错。

我的这篇写创作“停滞”笔记,就结束在这儿,正能量收尾。

(20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