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September 2022
颜俊杰是我所写“失踪者”的一个例外,他的片子《碎片》(让我曾经大声叫好并成为我以后创作转向的牵引力之一)创作与完成,和我和草场地都没有关系,我和他的故事是他片子在草场地放映之后。
颜俊杰和李有杰一样,云南人,八零初生人,读云艺(云南艺术学院)影视专业(好像比李有杰高一届)。颜俊杰的片子《碎片》是他在云艺的毕业创作,那时我不认识他也没听说他的片子。一个偶然机会,颜俊杰这部片子在草场地放了,我看了后,感觉当头一棒,被击懵(真的是这样,当时直觉是,片子怎么可以这么拍,这么随意这么生活又这么生猛),我当时出于爱护自己“长者”脸面没有大大方方公开表示出自己的“被击懵”,不过心里认为这是“天才之作”,而且后来我的创作全面转向“影像写作”这条路上,颜俊杰的《碎片》就是推助力之一。
我的“影像写作”(曾经被叫作“影像散文”“私影像”等)是从2010年的《治疗》开始,在之前就埋伏着一些影响我的人和片子。我说“埋伏着”意思是这种“影响”已经存在并酝酿发酵中,时间到就点燃爆发。可以说出“影响”我的“料”不少,要写颜俊杰的《碎片》我自然想到在此之前的胡新宇的《男人》。2000年前后胡带他的初剪(当时还没有“男人”这个片名)来找我看,我当时看了和看颜的《碎片》一样也是被当头一棒感觉,之前似乎存了一肚子“纪录片道理”有强震崩溃感,花好一阵时间去收拾心情。
我后来回想胡和颜对我的冲击,是他们身上的那种疯狂荷尔蒙,野性,带着蛮横,不管不顾的横冲直闯。颜俊杰的《碎片》给我带来的直接刺激就是,2010年我剪辑《治疗》碰到某些段落犹疑“是不是太私人琐碎无聊”时,就想,颜俊杰都敢干我为什么不敢?
所以这个原因就是颜俊杰是我影像交往中值得写的一个“例外”,要写的原因还有,我和颜在他《碎片》之后有过一阵较密切交往,我巴望他继续创作出生猛之作并尝试使各种劲力推他,但结果还是跳不出我的一厢情愿,最终颜俊杰还是势不可挡加入“失踪者”之列(也许事实是他已经做了而我尚不知)。
回到最初看到颜俊杰的《碎片》,那是2006年“云之南”影展做巡回放映,草场地是北京放映的一个点,颜俊杰的《碎片》是放映片之一。我前面说了,我当时被颜的片子震着但顾忌颜面没有公开说出来(好像只是私下和张亚璇有节制地表示“这片子不错”)
我大大方方承认颜俊杰的《碎片》很牛逼并冲击我是两年后,2008年三月我在草场地邮件组写了下面这些字:
我刚刚在中国美院新媒体系纪录片课上放映了颜俊杰的《碎片》。这个片子最早是06年在草场地放映,之前不认识作者,放映当天过来第一次见面。印象很深,头发染黄,有唇环,和片子里出现的本人类似,对所谓纪录片的一套理论规矩桀傲不逊,任着性子胡来,把大学期间的各种乱七八糟的素材剪辑成个片子当作毕业作品,加上自说自话的旁白,用的还是云南方言。我认为是天才之作(在今天务实环境中无视规矩的东西被看作“天才”也是可怜),某种今天现实里中国式的“垮掉的一代”,虽然比起60年代美国“垮掉的一代”无法同日而语,但有想放荡想胡来想怎么怎么着但又不知如何走路的样子,集中了现在那些高校校园中个别非循规蹈矩学生或社会年轻人的某种特征。
从影像方式上我喜欢这个片子的“无所谓”态度,从自己从身边周围人拍起,包括使用各种素材,以前胡乱拍的或自己和父母和女朋友的“私生活”的,都拿来用。并非凡是“私生活”素材使用就都有效,是如何用在片子里。颜找到自己的方式,用“碎片”这个题目,或者他自己解释的“碎片就是生活的全部”。
我不说这个片子是好片子,是特点。老实说,在我看过的无数这样年轻人的纪录片中,这样放肆无所顾忌从自己生活进入记录的是少之又少,绝大部分是一本正经做出专业纪录片的姿态要干个什么活。我看出,其实他们脑子里有无数的参照或范本,还有纪录片是社会的写照揭示拍摄者的责任感等等这些大道理和概念。
因为《碎片》我和颜俊杰交往起来,是我主动的,每次我回昆明会和他约见面,在云大附近某个饭馆,在创库(当时昆明一个类似北京798地方)刘晓津咖啡屋,一般会有昆明哥们在。云艺毕业出来的颜,在一家影视公司干活,心怀创作梦想,脚下是乱麻一团。我见过无数艺术学生出校门边栽进现实泥潭,颜是其中之一,无论他在校时如何灵气飞扬做过《碎片》,离开“艺术暖巢”瞬间就被现实撕成碎片。
我可能还是太偏爱《碎片》了,每见一次颜就抓住他说《碎片》,说这片子如何厉害还可以“碎片2、3……”继续拍下去云云。颜听着眼睛炯炯放光但我看出他表情里带着疲惫。
然后到了2008年初准备和荷兰导演弗兰克一起做(后来有80多人参加)的草场地五月纪录片工作坊,我竭力拉颜俊杰来参加,和他说,弗兰克拍正统纪录片经验丰富,同时还敢玩实验,另外工作坊少不了还会来潜伏各地来的其他年轻凶猛者,这是“碎片颜俊杰”重新飞起来的绝好机会。
颜俊杰答应并报了名。我在草场地邮件组为“五月纪录片工作坊”写热身邮件特意写到颜俊杰:
拍完《碎片》后的颜怎么样呢?进入社会进入公司进入年轻一代人共同的生活或者梦想,去上班了,在一家待遇不错的影视公司拍片,也变成“碎片”散落在祖国的一个角落(我问过他那些和曾经在学校里一起疯一起玩摇滚的同学和舍友如何了,回答是,好的进了电视台干活,差点的进了公司,好像都很满足的样子,热衷的话题变成了哪里的房子地段好和贵)。
大概毕业后两年的颜无法忍受这种和同辈人一起平庸下去的现实,企图挣脱,辞了公司工作,打算挣脱的方式是考研。那个时期我见到的颜,平庸、顾虑重重、一件小事思前想后,完全不见“碎片”片子里那个生猛无所顾忌的颜,两年的社会和公司把一个人改造成这个样子,我只能说这个社会很成功。所以我也认为考研是颜的可能挣脱这个社会的最佳道路。当颜俊杰问我意见时,我就坚决地让他打消两个选择:去国外(银子昂贵)和北电导演系(录取希望渺茫及即便录取结果就是换套名牌西装去吓唬人),我的建议是去考中国美院新媒体系张培力老师的研究生。理由是,那是个有正确宽松引导下的自由发挥、并可能再次放肆的环境。
颜能否再次得到放肆的机会呢?看他运气了。但我真的希望他的放肆本性有重生之机。
颜俊杰在邮件组回复:
今天一大早起来就看见了邮件,而且看了两遍,原因是想把视线充分集中在吴老师对我毕业后的点评上,虽然支句片语但威力十足。坦白的说,辞职后的这一年的确过得相当窝囊,总感觉是自寻烦恼猛侮辱了自己一把,每天在想要撒野的私欲与庄严的现实压力之间惶恐不安。
在这儿唯一要狡辩的是,吴老师用“改造成功”给我下定论看来是严重的判断失误,太草率了些。暂时的手足无措确是事实,但小颜根深蒂固的本性可不是区区一两年就可以被斩首的,哈哈。
大学四年学会了拍自己,毕业后的工作学会了拍别人,之后结识了吴老师,第一印象就觉得他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人。感谢吴老师带给我的帮助和刺激,时间会证明,小颜也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人。《碎片》就由它独自碎着,小颜养精蓄锐,然后跳给你们看!
我回复如下:
小颜,说那些话目的是想刺激看这个邮件组的人,因为你的片子刺激过我,现在还依然在刺激,甚至我想说,我现在对素材的使用观念也被你的“碎片手法”启发。当然刺激你也是个目的,我无法忍心看你在“碎片”之后就这么平庸下去,也知道你不会的。社会在改造人方面从来都是在战胜众多者显示出成功,但不会是所有。你完全可能会是个例外,只是我不知道这个时间有多长。其实我想说的是,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平庸的生活,只有平庸的人,针对你而言,平庸就是等待。话说得难听点是想直捣穴位。和你是哥们了,听有用的就行。理解了你就会明白我不是期待天下乱的,只是害怕平庸,喜欢捣乱和捣乱的人。
2008年五月,颜俊杰来了北京草场地,是80多人参加者纪录片工作坊中的一个。那几天人多事杂,我没顾上和颜多聊天,只是感觉他在工作坊好像没我想象的那么如鱼得水玩嗨了,甚至还露出些落落寡合样子。
工作坊结束颜俊杰离开草场地,以后消息越来越少,直至再无音信。
和颜俊杰的故事终点是2008年,距现在也有十四年。这十多年里我没见到过颜俊杰,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也许他还在影像创作只是我不知道,但如果他做出会让我吓一跳的东西,我也应该会知道。世界虽大,但做这种“自由独立影像”的圈子实际很小。基本上颜俊杰也跑不脱“失踪”结局。原因呢?我猜想,还是抗不过现实围剿吧。这方面差不多大部分“失踪者”都跳不出这个故事套路。只是想到《碎片》里那个飞扬自由不管不顾的小颜,我就实在不愿接受已经变成小老头一样的老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