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August 2022
第二天我意犹未尽又在草场地邮件组写:
(7月13日)
顺着再说下去,还是王洪军“诊所病人”的拍摄。今天起床,又想了些东西。最近对“病人”这个词比较敏感,可能和我这些天跑医院有关,先脚肿后手肿去医院检查。好吧,想着也是,多年没有认真检查过身体,就此来一次。在医院见不同科医生,做各种血检尿检B超。有关“病人”之想也还有比我作为“嫌疑患者”更重要原因,即一年前这个时候,我在昆明一个老人医院陪我母亲走完最后人生的十多天。我一个陪护者,介于病人和医生之间,介于自己的亲属病人和旁的病人之间,满眼看去,差不多都是在耗尽生命最后灯油的所谓风烛残年者,我的位置是阴阳两界之间,恍惚间有时不知身在何处,自己身为何物。再往前数和医院的切身经验是将近20年前病床前守护病危父亲,那时30岁刚出头,感受没有那么多。其它更多时候去医院,小病治疗或出于某种情分礼节看望病人,匆匆来去,完事就出来,长吁一声,心里说但愿下次再来时间隔再长些。
王洪军现在又回到他的金湖县城了,他应该会在贾医生的诊所里继续拍下去,一个跟一个病人钻进他的镜头。待在北京草场地遥想,我盼望着王的拍摄更勇敢更坚决,由此更加直接单纯,我想象的效果就是,一个单一固定镜头通向“社会的胃部”。我想说,这是一种影像记录和观念艺术的结合体,使用了当代艺术观念最直接的手段捅活了纪录片这个古老(并且越发变得功利和实际)行当。当然我说的这是一个可能,依据只是王现在所拍素材。最后如何还得看王敢走多远。
我很少在一个片子完成之前说那么多话,现在这样完全是因为被王洪军的拍摄启发刺激。我当面和王说过,我说我是满怀嫉妒:这东西怎么不是出自我手?我还对王说,你现在正在一个牛B和傻B之间。当然我说这些是我一贯的激将法,生怕他考虑效果考虑观众感受而软弱退缩。我确实太过于期待这个影像芸芸众生中能出现“例外”了。我太怕王流产了。
(7月17日)
还是要接着说下去,还是王洪军还是由他正在做的那个“诊所”的片子引来的话。别说我现在闲着没事干,拿一个尚未完成的东西说来道去。我人现在西班牙,一个叫希洪的城市,前天到的,参加一个国际戏剧观摩研讨,昨天上午活动开始,我被安排第一个发言,之后是下午4点看演出,大小作品4个,出剧场已经晚上11点。接下去还有三天这样的密集会议和观摩,大约15个剧场演出要看,期间不停说英语到舌头大。
交待这些是声明我是极其严肃地说王的片子。就在这些天,包括来西班牙的22个小时路上(飞行+两次转机),脑子时不常跳出王镜头里的那些患者病人,他们的脸,说的话,忍不住想我为什么那么死磕这个片子的拍摄——一种拍摄方法?一种态度?一种“县城纪录片人”出现的征兆?或者是一种创作让我们从“潮流趋势”中抽身而出的可能?或者是我觉得当下属于极重要纪录片实践却无人说三道四只有自己按摩自己?
来西班牙头一天陈忠过来,说两天在邮件组读到我连着写王洪军拍“诊所”,觉得“这事严重了”,来草场地想看片子初剪。我说王洪军是带着装着片子初剪的硬盘来的,初剪没有字幕,看片时王在一旁口译片中人说的方言,完了后王洪军带着初剪硬盘回他的金湖县城了。
为什么提到陈忠?我认识这个人是1996年,他从成都来参加当时北京那个请来怀斯曼的“国际纪录片研讨会”,他自学的英语很厉害,帮着我采访研讨会的老外纪录片人做口译,之后他去美国费城学电影再海归回来,独立拍片,想拍那种很实验的剧情片和纪录片实验片(他和我这么说的)。反正我认识的陈忠属于“道中人”,人那么聪明,应该深谙影像要么作为是“纯个人创作”要么就是谋钱饭碗“活计”,他知道我谈的是,纯粹影像创作离开“活计”“饭碗”追求同时,也得离开贼眼一样盯着“题材”“人物”的纪录片套路,真正回到和自己和个人切身相关的“身体位置”上来。希望我能说得清楚。一下子说不清楚也不要紧,这是个值得漫长时间去实践和讨论的东西,也许得花一生人时间。
那天和陈忠聊天,我说如果我要就王的拍摄写评论的话,会以“一个社会的胃镜”为题。说着说着就扯到意义话题了,这不是我喜欢的。我只是想借王的拍摄寻到一个离开那些习惯“纪录片话题”来谈论一些新鲜的可能。要我具体说目前我最期待的两个能称之为“影像个人写作”的实例,除了王现在正在做的、包括将要开始的其它一些和该县城有关的拍摄,就是胡新宇一直在拍摄一直没有拿出来的和“私人生活”有关的片子。胡的拍摄只是见面或邮件里和我说,从来没有看过,包括素材,几年前就说起。他一点不急我也自己不急,这是他自己的事,日常生活的记录没头没尾。
昨天看一个西班牙年轻艺术家的戏剧,一个女演员(也是作者本人)贯穿到底的演出,舞台上存在的唯一活物是一匹马,白的公马。女演员出场就先一口气干掉一瓶啤酒(吹瓶方式,中场阶段又干掉一瓶),疯狂说话,内容是自己的私人生活,其中不断重复的一句是:我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也不想漂亮。然后动作疯狂,腿上扎出血,面包蘸着血吃,脱衣脱裤,亮出所有家伙,和马谈情说爱,要求和马操。疯狂和唠叨至离开舞台。这就是演出结束,观众持续掌声,等不来演员返场谢幕。一个舞台戏剧作品是她完全的私人生活窗口,无所畏惧也不在乎观众。不管这种艺术如何,但不管不顾的任意妄为是我们常见纪录片想都不敢想的。
继续说王洪军的拍摄再扯到别的,就是因为没人说,在我们的环境里没有真正的批评甚至连有价值的讨论都罕见。走前那个星期天裴开瑞(Chris Berry)来草场地,我和他九十年代初在墨尔本见着,他研究当代中国电影,当时在墨尔本大学教书,后来到了美国的伯克莱大学,现在他去了伦敦国王学院。我和他很熟了,说话也随便,我说看到你们的研究好像还停留在九十年代,说中国纪录片话题还是“从地下到独立”,对这些年的最新创作实践、包括越来越多种的创作方式出现好像都没有触及。
裴的解释是,因为在国外看不到,还有就是东西太多了看不过来。我说原因是不是也有,西方对中国纪录片研究和解释或者说兴趣点还是被拴在“意识形态”上,摆脱不了“与体制和主流对抗”出发点,所以最生动最活力的影像创作就进入不了你们的研究视野。
西方怎么样我们管不着了,关键我们自己如何。一句话,等别人说不如自己有话就说。这也是我抓住王洪军的拍摄不管不顾说下去的原因。
王洪军也在邮件组里,他看了我接二连三写来的文字,从金湖县写来邮件。
(7月17日)
吴老师,您现在一直在否定您以前带有目的性的拍摄方式,提倡日常记录性的拍摄方式。我的归纳是“拍摄出于本能,而非目的”(不知这种归纳是否正确?)我的拍摄本能来自于我的观影经验!说白了,就是我看多了别人拍的记录片,咱也想拍!
我无法预知我的未来,但至少现在我会为我的兴趣而在县城拍摄,这样的拍摄可以给我带来精神上的快感!金湖县城有很多我想拍摄的东西,最重要的是金湖对我来说具备了记录片最重要的拍摄条件“人和”.
和您的谈话给了我启发与自信,更加坚定了我以前的一些想法,最后用一句特装B的话来结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以后王洪军发到邮件组一篇他的拍摄日记:
(7月24日)
今天早晨去诊室,帮贾医生开了门(贾医生帮我配了钥匙)。我像往常一样支上摄象机,烧上一壶水,泡上两杯茶(贾医生的柜子里有各种茶),点上一只烟(办公桌的抽屉里有很多我平时买不起的烟),手握遥控器,看着形形色色来就诊的人,我有种感觉,像似在钓鱼,总希望大鱼的出现(这样的比喻很不恰当,但是心里就是这样想的)!真的很享受这样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