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June 2022
活着
“阅读素材”工作坊11个作者拿出素材,我感觉这些素材放在一起,撞开的一条通道指向是“生存”,用大俗话说是“活着”。
中国人的“活着”观念(或称生存哲学)该怎么认知呢?太复杂太微妙太……不一而足。都不能用“东方哲学”概括的,随便比较下,和日本和韩国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各不搭界,和最邻居都这样,往南看下去,缅甸越南印度……更差远了。
我的感觉,中国人就是中国人那一套,不用套在“东方”框子里(那可能是“西方”的说辞)。再把“中国人”具体到微观个案局部切片来看的话,一个村子就可以是“试管”。话说得绕了,意思是这个。“试管”当然各种各样都有,我们身在村子就定住神往一口井里好好看下去。
张苹父母谈死是一种镇定自若,感觉像聊明天林子里检点柴火一样,工作坊讨论大家的反应是很强烈的。下来我继续想,两个老人实际是谈招魂,联想到湖南一带的“招魂术”很厉害的,包括“巫”的那套说辞,一套一套的。这样来看,“死亡”这种事进入一个家庭就是日常发生。包括高昂外婆舅舅在外公坟前的“地上亲人对地下故人告慰”,每年固定时间上演一次。我母亲生前上坟,我跟着去,她嘴里总是念念叨叨,现在我母亲成了躺在下面的其中一个,上坟家人中我三姐岁数最大,念念叨叨的事成了她干的。
我想,我母亲我三姐真的相信“念叨”会被“传”过去吗?现在我不怀疑了,她们相信的,因为习惯了。“习惯”是传统的基础(部分),高昂外婆舅舅我想他们也是如此才固定保留在坟前“告慰”。张苹父母对死后的镇定自若谈论,也源自他们对那些说辞的认定,与思维习惯有关。
所谓“生死观”,生与死,筋骨连着,有对死亡的镇定自若,大概也就有对生(活着)的镇定自若。
小博太姥姥躺在床上,嘴里不住说着,手不停动着,她在努力证明着什么……大家工作坊讨论都提到,她的强烈“存在感”表现。再读小博笔记中写太姥姥不让儿子离开,她自己也不离开老屋,一个活到104岁之人,“存在感”还如此强烈!我在写这个笔记时看到小博群里发来奶奶和太姥姥打牌镜头,那种超认真!越这样我对太姥姥的“存在”越发好奇了,一定有太多空间和奥秘,非我能想象的(或超越我想象),她一个人独处时,是一种什么样的104岁人“时间哲学”?
梦奇大妈地头干活回想疫情落到石家湾(该村子),明显还有一种打冷颤感觉(不寒而栗),大妈谈遥远武汉的死亡悲惨到本村一个孕妇因为封村不能及时救治意外离世,我感觉到,大妈在讲这些时还有一种“庆幸生存”感,谈死而庆幸活着,这似乎是自然吧。大妈滔滔不绝说着,她手里从拖拉机车斗里下土的铲子没有一刻停下来,能站在自家地里,能干活,能和人说着话,这就是“活着”最基本样子。
顺着说到这个画面的梦奇处理,大全景,可以看到周围及更远处的地和树、坡坎,还有远方的山林,固定,一动不动,画面里大妈就生根一样和土地连在一起,这时她讲任何话都有一种地里水冒出来的那种天然感,而讲到病毒疫情经历回忆,又是别有意味的“定住”。
设想下,如果画面构图是以人物为主的小全景,卡掉人半身的中景或近景,失掉了周围环境;再设想下,如果机位移来动去,不停调换,镜头推推拉拉,失掉了完整讲述不说,还失掉了“人与周围环境关系”。
是的,怎么拍各有理由,都是所谓“镜头处理”。那些电视专题片,那些为了“观众好看”的纪录片(包括国外电视台热衷的),都这么干的。我最近一个多月看上海电影节纪录片“三审”片,看了10多部片子,大部分都是这么干的。我想那些导演的理由大概是,“故事”最重要,为了它什么都可以。我理解,“故事”不就是卖更多钱吗?不就是“干活”吗?
想想,为什么拍一个中老年女性在地里讲述她的疫情记忆,作者把这个认定了,就知道该怎么干。赞美梦奇,10年她在村子拍摄已经练就一种“既然镜头不能一网打尽面面俱到,就坚守自己固执要看的那个角度”。偷羞子胡涛也有这么一手功夫,不是技术手法之类,就是心劲。是“死板”“墨守成规”吗?看梦奇把孩子带到蓝房子前讲“病毒认识”,胡涛把外公外婆带到他们的墓前回忆,他们依然可以想象可以构造可以设置可以飞很高。
空间
上篇笔记由“阅读素材”工作坊不同作者素材透视“生存”,活着并存在,可说这是人之第一要素。中国人有自己一套,“好死不如赖活”是经典一句,概括中国人对“活着”的执着。当然这不是全部,还有很多,肌理和细节呈现在细节和具体内容中。
顺着想下去,“空间”是不是可以当作人之存在的延伸读解,空间中的人,和环境和背景和时代都有看得见或隐性的关系。比如上篇笔记由梦奇的“大妈地里干活讲疫情”,大全景固定画面,人在土地山水树中。惊魂未定的病毒回忆,产生在如此人与空间关系,可以说就是“生之强烈依赖”的最佳注释。
那天看到魏轩笔记发来的几张和孩子们在村里图片,其中有一张是三个孩子站在一个破旧院门前,院门是铁栏杆门,生锈,锁死,透过铁门可以看见院里荒草萋萋,发旧墙壁,院门两侧字迹揭示出该院子历史和背景。字迹斑驳残破,勉强辨认:泗洪县车门乡卫生院。这个院子存在,至少也是40年(1980)以前的事。
还有一张图片,是四个孩子站在墙上标语“计划生育人人有责”前。我们知道这个标语所宣传号召的“主旨”现在已经被变更为反面了。标语口号是政策宣传一部分,政策变标语变人也在变吗?站在标语前的孩子让人忍不住想(我对此很有疑问)。即便魏轩的图片只是一种静态,有可看到影像中“空间”呈现的“意味无穷”。
回到魏轩素材中的三个村里防疫关卡看守者争吵画面,镜头不动,所谓“墙上眼”观察整个事态进行。影像中呈现的“空间”,单从三个人的位置看就很有意思,一个坐门前,脸冲外,一个坐床上,背对门,第三个睡床上(后来起来下床加入争吵,而且是把争吵导火索苹果直接拎着走人,某种宣布胜利姿态)。
之前我看过这个画面,很短,几秒而已,我之前读魏轩笔记已经熟知魏老人,但长什么样不清楚,看这个画面,三个人在空间中的位置让我马上判断魏老人是坐在门前的那一个。那两个“党员志愿者”,一个背对门,一个躺床上,我觉得那正是符合他们身份包括心情的位置所在。空间中每个人的位置选择都有其现实依据,由此构成人物(角色)关系。
小爽的老人与老宅,大家讨论围绕在老人与老宅关系,胡涛的点题是,老人就像一个导引者。从小爽提供的案例中挑选这个放在工作坊二轮中,最想看到的是小爽和老人的关系,老人给小爽讲什么看什么。“跟着老人去看她的废旧老房子”,脑子里出现的画面,一个老人在老房子转悠,感觉幽灵一样游荡。我对这样的画面充满想象。这样的画面,跟拍或固定拍都有其效果,“跟拍”类似尾随一个人在其生活过的地方行走,记忆伴随其间;“固定拍”,是安静看着一个人——类似看着一个人在舞台上。两种方式都各有其“空间”故事,前者是河水流动,后者是大海观看。
邵氏
“读素材”笔记到“12”是“邵氏”为题。之前我们说“邵氏”,是邵大姐在村里的拍摄方式,20几岁嫁到沙子营村子成张家媳妇大半辈子过来,邵大姐和沙子营的人就是“一棵树和其它树”的关系,她镜头端起来就是偏头看旁边的树。学术点说法是,身体位置决定了拍摄方式,所谓“邵氏”。
现在工作坊开始“阅读素材”播放和讨论,五轮下来邵大姐又以她的“邵氏方式”让我眼睛大亮(我这个沙子营大姐啊,这15年里就不断让我“眼睛一亮”。特别是邵大姐今年继续拍摄邮件组笔记线上礼拜天工作坊讨论和伙伴同行,邵大姐的“2020之亮”对我们这个群体意味深长啊),她把她的拍摄素材按日子顺序做场记,这是邵大姐的素材梳理最具体的落实。
我在前两天邮件组说到邵大姐的素材整理工作,形容是农民把地里田头庄稼收回来打整去壳扬土豆子归豆子麦子归麦子捯饬妥当。如果不这么做,就是另一种情况了,庄稼种在地里,可能收割了可能还没完,或者收割了还扔地里(下雨的话按农民话说就“糟践”了),或者是收割了也从地里弄回来,但可能还堆在屋角,甚至谷子麦子豆子都还没分开。
用这个比喻,素材场记工作多重要就是显而易见。但做这事又是显而易见的琐碎麻烦单调枯燥啊,拍的时候镜头打开一扫哗啦啦几十分钟个把小时就出去了,要做场记得花两倍或更多时间。但没有别的“聪明道路”,地里播种收获如何麦子谷子豆子成色怎么样,到可以做成什么样的“饭食”,必须得经过素材场记的“笨功夫”。
各位创作伙伴,我们现在实践的“影像创作”方式,可以说不在“归类”中,不是“有剧本”的什么“电影”,没有构思没有方案没有企划甚至连大概的“创作设想”都没有,当然也没有投资没有融资没有电视台没有预卖没有制片的“单枪匹马”(巨大特点也在此,既是单枪匹马的“作者影像”,又有群体共同前行抱团),然后就扎到村里(现实泥土),拍的过程中寻找“作品方向”(以后我们叫“作品核”)。一种说法是,现实永远比你知道的更丰富更戏剧更魔幻。
所以大量的、现场即时发生的、完全意料之外的、无主题的、千头万绪的……各种拍(各种素材)累积(堆积)之后,“素材场记”作用(包括效果)显而易见。包括之前还强调过,要在拍摄期间保持场记工作(最佳方式是当天素材当天完成场记,不仅是重看素材知道拍了什么画面效果如何,还包括可能有:新的发现,蛛丝马迹,一个缺口打开等等)。
在如此琐碎枯燥貌似重复一点不聪明有趣的“素材”播种并记录整理工作中,才会之后的“素材打通”灵光闪射构思飞翔走火入魔。
邵大姐的“邵氏素材”记录排列下来,我读着:
镜头朝外(拍村里各种事情与人)——
看守村子路口村民,与之对话(看守信息,发生过的冲突故事);路上走来村民,与之对话(生孩子办不了酒席,某某死了,听说美国……);老伴收党员捐款,村子大喇叭不同时期的广播通知,最古老也最有效的宣传通报方式,也是不同“时间节点”;卫生站,小超市,老四的羊群,终于可以恢复“集体秧歌”活动……
镜头朝内(家里及“我”)——
饭桌谈疫情,村里某人串门聊,儿子回家,和外孙女练瑜伽,老伴玩手机电视斗地主,两人练嘴,“我”剪辑,和伙伴线上礼拜天工作坊讨论……
读着,画面跃入脑中,“内”与“外”,天然构成,一部唯有邵玉珍才可以这么拍和构成的新片“疫情沙子营”或“我的村子2020”或……眼瞅着瓜熟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