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June 2022
读脸
这篇素材阅读笔记写三个作者素材镜头中的“大脸”(特写),一张充满画面的面部,说话或不说话,这张脸究竟可以告诉我们多少东西(或我们可以读出多少东西),取决于拍摄者意向,再被“阅读者”我们感悟出多少,前者和后者功效各占50%。
前者该怎么做更好暂且不说,后者——阅读的功能该如何发挥至极大,我的体会是,认知理解画面中那张脸以及伴随的声音(对话独白自语)是基本,然后需要“想象”跟随。我在“想象”一词加上引号,表示:需要飞翔并尽可能飞得更高,但不是脱离该人及环境的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用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的电影《都灵之马》比喻,马车再如何狂野奔驰也被
驾车人紧紧拽住缰绳。
先说洛洛的脸,一张被口罩遮住大半部分的脸,声音从白布后面发出,看不到嘴的一张一合,有一种“声音”和“这个人”被拼贴的感觉。唯有完整暴露在外面的眼睛,是我们这些阅读者可以窥探进去的通道。我们再注意洛洛声音传递出的信息:她恐惧,恐惧到怀疑一切,她又不想被恐惧掐住喉咙,试图挣脱,办法唯有痛恨自己的恐惧,在卫生间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用拳头砸墙。恐惧是人之常情没有错的,但一个人恐惧到痛恨责骂自己的时候,恐惧已经被转换了——我们必须得问:是谁造成了恐惧?我被洛洛这个口罩蒙住大半张脸的独白征服了,之前工作坊好像是高昂说过我的独白如何如何,我说等洛洛的独白拿出来,我的不值一提。果真!
说洛洛的脸我还没有在“想象”上发挥,我怕我再发挥想象的话,明天我的“独白”继续不下去了。是的,当初是我建议洛洛戴口罩每日独白并录下来,念头出自看了洛洛发来一张“出门照”,建议她把内心情绪说出来。我现在深深的后悔怎么把那么牛逼的建议给了洛洛,我应该给我自己呀!后悔来不及了,我转为洛洛祝福吧。
再说小爽大伯的脸。太奇怪了那张来自浙江黄婆滩一个中年男的脸,恍惚,幻觉,似睡非醒,飘在半空……我想起来了,我记忆中的一个浙江诗人的脸,他的名字叫孙昌建,1980年前后我认识的一个笔友,当时我们大二中文系学生,我在云南,他在杭州师院,我们通了整整8年的信,而且通信很勤,有点像写情书一样,只是内容全是关于诗歌。那个时代啊,我们热爱文学热爱诗歌是这个样的,一往无前,热爱如火焰。1981年夏天,我大三暑假人生第一次全国游(250块一个半月重庆武汉北京泰山青岛上海苏州无锡南京黄山杭州广州——我真是一个二百五!)杭州一站我和这个通信一年多的诗友第一次见面,就住在他大学宿舍。他的脸就是小爽大伯的青春版,真的,不是胡说,圆脸,双眼皮,神情中有一种永恒的忧郁。我后来再也没和孙诗友见面,知道他在2000年后好像在杭州一个报社做总编(没再写诗了),如果我和他见面,不用说,那张脸一定就是现在小爽大伯的脸。工作坊讨论及后来的邮件笔记,好几个人都说到小爽大伯的奇怪神情。其实不奇怪,为什么生活在村子里的人就没有“飘在现实之上的……”呢?不仅有,甚至可能比那些困在水泥钢筋城里人更甚。
该说到高昂妈的脸。高昂妈的脸带给我的想象是“对面那张脸”,就是高昂同学的脸,那个叽里咕噜说着河南南阳一带口音(我的河南朋友和我说豫北豫南话分得很清楚)的高昂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她和母亲对话时表情如何?比如当她母亲让她不要在网上乱说话时她当即反应什么样。通过一张脸读出另一张脸,是我在高昂和母亲视频时的想象。所以我在工作坊讨论时提到,高昂和她母亲之间可以建立出什么……我当时没有发挥说下去,是我还需要再多想,包括想象。这几天想的结果是,高昂和母亲之间是一个故事,一个横跨中英辽阔海峡的故事。我再集中焦点说吧,离开国内到了英国的高昂,她和“离开的那个国”中间有一条挣不脱的线,她的担忧,疑惑,害怕,操心,牵挂,思绪,起伏等等,都与此牵扯(那个半夜缩在被窝里刷手机的脸让我们永远不忘),那好,如果从影像建立的角度来推演的话,高昂与母亲(对话视频想念争吵辩论说服劝告)之间的故事是不是一个舞台展开?最后插一句,高昂妈的微信昵称是一个有诗意的名字,我想不起名字,去搜但没搜到。高昂妈给我们公号打赏很多次(估计排名前五),听高昂说她妈在亲友群里招呼去看我们的公号。所以我猜想高昂妈是一个老浪漫主义者,骨子里和高昂一脉相承。
隐藏
“阅读素材”的功课之一体现在感悟到其中隐藏的东西。我们太多习惯看画面的内容,比如“什么什么被我捕捉到了”“那个场面太刺激了”,还有构图景深前景背景光线等等,我们读出了“没有出现在画面里”的东西了吗?比如“沉默”后面的是什么?“转身走再回头看”意味着什么?
还有并不完成出自镜头中人物内心情绪但却是被你感知(实际是想象)到的。比如我在高昂半夜躺在被窝里刷手机读出“残酷”甚至“冰冷”,这完全可能不是画面中人及拍摄者双重身份高昂所想所感受到的,也不一定是其他观者所感,甚至有的会读出反面——“温暖”“诗意”。
读素材。由“想象”获得的“感悟”,没有标准答案,取决于阅读者自己。但有没有想象,读后的感悟是大不一样的。
“想象”是读出画面背后隐藏的“意味”的必须。之前说过,这里需要的“想象”不是“想象力”(“想象”变成一种能力判定本身就是艺术创作变教科书的曲解),是什么呢?就是“想”这个动作,联想,浮想。“想象”需要伴随的是,认知感知。缺了这个,就可能变成不着边际没有实际意义的乱想瞎想。因为不接地气。
为什么源自素材的想象需要“接地气”?因为你不是在欣赏蒙拉丽莎不是观影“云上的日子”不是读普希金诗《墓志铭》“在人们通往那儿的路上,青草不再生长”不是听拉赫玛尼若夫G大调钢琴协奏曲……是在看那些实实在在泥土里长出来的“真实影像”!对现实对生活中人没有认知感知怎么读得进去怎么联想开去?
再以小爽的何老人脸低垂说话镜头为例。我笔记中说到,何老人这张脸如果不被干扰不被打岔“凸显”效果的话,可以省略掉镜头摇下露出老人在干手工活的“底”,这或许是把“日常”做成“不日常”的一种“剪辑处理”。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显功利性的玩手段方法。虽然我本意不是这个,但突出这个意思就偏卖弄,干扰了主题——对何老人的面部读解。
何老人的面部后面还有什么东西被隐藏着呢?
偶发
邵大姐路遇迷路老人的拍摄,是邵大姐生活中一次偶遇并记录。傍晚饭后遛弯是邵大姐日常一种,路遇一老人拄拐杖走来,打听探问,这是偶遇。接下来,知道老人来自邻村,想来这个村找一个自家亲戚,亲戚叫什么名住哪里都不清楚,也没有电话,听老人说话有可能患老人病症(轻者记忆力不好,重者意识模糊)。邵大姐告诉老人,前面不通路,劝老人返回。
这是邵大姐生活中的偶发。工作坊讨论时邵大姐说没想到会拍到这个,感觉“不属于自己拍片的素材”。梦奇反应偏强烈,说这个素材中看到了“另外一个邵阿姨”。梦奇的反应强烈,并说出“另外一个邵”,刺激我去想,这个看似平常的一次偶遇拍摄,其中藏着颇有意味的东西。
其一,“真实影像”中的每一次素材获得,是不是都属于“偶发”?就拿邵大姐来说,她常见的拍摄中,和村民谈天说地,包括路遇打招呼聊天到停下来侃大山,应该也属偶发。每一次再熟悉不过的发生,也都含有生活本身的“不规定性”,邵大姐再出门碰到的某个路过村民,她一定不能肯定会碰到谁,要聊天也肯定没有规定的话题,随口就来,聊天内容就一定和之前不一样。邵大姐再去村中某家院子门口,傍晚大概也一定会有人扎堆在那里,人就不一定是上次那些,坐的位置也会不一样,聊天内容也自然不一样。
可以这样说,“真实影像”素材所得,每一次不是“日子重复”、并且过去就永不再来的“偶发”。就这一次。这样一说,素材采集者可自我审视判断自己珍视善待研读动作到何种程度。
其二,生活中每一次“发生”都是偶发,但被镜头记录下来,“偶发”就变成创作者的“必然”。邵大姐那天如果只是遛弯,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人或事,就属于过去70年生活中N多次“偶发”,但那天邵大姐带摄像机,并难得地带上了三脚架(谢天谢地),由此我们看到一个戴两层口罩拄拐杖老人徐徐朝她走来,再有对话,然后在邵大姐镜头中(视线中)徐徐离开。
因为这个镜头,有了梦奇的“另一个邵阿姨”评论(感慨)。之后我也在想,“另一个邵”是什么样的呢?热心善心关心(不嫌多事)是邵的本真(我们最为熟悉的),还有什么我们不熟悉的“邵”呢?永远好奇(某种我们说的“永远的老少女”)?那天邵大姐遛弯还带摄像机及三脚架,一次日常偶遇成为视频记录,“偶发”后面藏着一个叫邵玉珍的“必然”。
包括到今天线上礼拜天读书讨论,邵大姐发言谈到她“为什么拍片”,依然是她一贯的说法,为村里人记录,做一点是一点,没有什么“大想法”之类。这是真实想法,我知道,朴实邵玉珍的内心真的是这么想的,但不仅仅只是这些,一个人对自己生活的不甘,不希望被漠视,甚至可以影响他人,等等这些“大点的想法”,为什么普通邵玉珍就不会有呢?或者有的,只是按性格习惯“不要大张旗鼓弄成明面上的事”?
我今天读书讨论中谈到村民影像及邵大姐,我依据的是15年对邵大姐的理解,不然她绝对走不到现在。这不是“低调不低调”的事,更不需要“低眉顺眼做人”,大大方方表示愿望或乐意展开讨论,也是“人活70依然可以少女飘扬”,而且事实就在脚下,为什么不呢?
邵大姐镜头中的“偶发”,我想到的是邵大姐的“必然”。没有这个“必然”,无法谈“偶发”,会变成路上捡到钱包玩运气那样谈论“拍到好镜头”。
邵大姐路遇一迷路老人并拍下,是日常生活偶发并被记录案例。推及下去,很多之后会被认为是“精彩素材”(好镜头)都可往这方面推想。
比如小博太姥姥那个我称之为的“伟大的独处”,一台没有关机的摄像机记录下太姥姥104岁人生里无数次发生的一个“午后15分钟”(素材的实际长度)。比如梦奇的男孩与秋千,男孩继续与秋千旋转下去,就进入他一个人独自飞翔并享受的世界。
还有其他一些真实影像素材例子,需要改变角度或位置的“阅读”,然后发生“意义逆转”或视野拓展。比如晓雷丽媛夫妇和出世7个月女儿(一家三口)躺在床上,墙上是某种人造娱乐功能光影变幻。工作坊讨论时反馈基本围绕在“温馨”“美好”“梦一样”。我自然可以人之常情跟着理解一家三口的美好床上时间,不想充当说出“另一种理解”的“扫兴者”。工作坊之后,对晓雷这段素材的分析评论,我是有很大的不满足感。我觉得一个可能会成为晓雷一部片子“导火索”的素材,还没点燃就灭掉(被我们常见的忽略、习惯思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周末聚会)。这里我还是忍住不说。如果素材主人没有表示的话,我也不想自找无趣。
高昂的“找外婆碰到外婆和几个老头做屋檐下聊天”素材,也是一个典型“偶发”,发生偶然,拍摄也偶然。但因为高昂敢于把这个明显漏洞的素材在工作坊亮出,“味道”出现了。首先前提是,高昂片子已经转向以“贫困”作为论述焦点,如果“贫困”既有现实差距还有意识差距(理解认知)的话,此“废素材”可能转为宝贝:印证持摄像机者和外婆与几个老头的“不一样”(距离,关系)。
我基本认定,来自“真实影像”的素材,皆为“偶发”,即未经安排,组织,导演,也非端着摄像机猎犬一般盯着捕获对象出现。“偶发”就是生活本身,某一个片断。一旦被记录下来,就不仅仅是“偶然”,背后必有“内因”,它当然是被“阅读”出来的,而且很可能需要逾越常规的“阅读”,才有可能于创作需要的“于无声处听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