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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56: Reality and Brutal Poetry – Zhang Huancai’s My Village 2006

1 May 2022


张焕财,男,1960年出生,陕西省西安市蓝田县史家寨乡史家寨村村民,2005年作为10个村民作者之一参加草场地工作站的村民影像计划。当时他45岁,中年了,转眼奔五张了。45岁以前的张焕财,一个典型的农村文艺青年+文艺中年的人生努力方式。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在家务农,也出外打工,煤矿、棉花地、货场搬运、建筑工地、装修……都是下苦力的活计。直到现在,已经拍了两部纪录长片的张焕财,作为作者和自己的片子一道去过北京那些高雅艺术场合放映,还有中大、北大、云大、深圳何香凝美术馆、云之南纪录片电影节之类地方,但农闲季节,西安某劳务市场还是他常必须去蹲守之地,因为孩子:一个在外地读大学的儿子和一个在读高中的女儿嗷嗷待哺等着他挣钱。

在这种困窘生活中一路挣扎过来的张焕财,一直没有放弃他的“文艺梦想”。像80年代出来的人一样,文学是那时进步时尚青年的重要追求标志,张焕财也是其中之一,一直努力“写稿”给各种杂志、报纸,也发表过,得过稿费。那些曾经和他同属老乡、后来进城的成功者,比如路遥、贾平凹是他的榜样。漫漫文学路也如坎坷人生,20多年的奋斗,依然还是在不知名的报刊零散发点小文,不死心的张焕财,买了相机和DV机,要发展文艺梦想。也就是这个时候,从报纸上知道有“村民影像计划”,正契合自己的追求,自然毫不犹豫报名参加。

这是一个乡村文艺青年+中年张焕财的扼要介绍。说这些,是一个铺垫,为了说张的纪录片一个重要特点:纪录片中的诗意。之前那么些年的文学文艺训练给他铺垫了在纪录片中的一种诗意的可能。

说明一点,这里说到的“诗意”,和风光山水田园无关,和美好梦想前程无关,只是在日常生活中,从家庭内部到走出家门常见的乡村日子的平静描述中,是困窘生活中挣扎的人的叹息,轻轻落到地上,随之消失。

张焕财的两部纪录片《我的村子2006》和《我的村子2007》,始终贯穿着因为日子不容易而来的:叹息、唠叨、抱怨。日子还在,这种叹息唠叨抱怨就没完没了。在地里干着活,一个村民在张的镜头前唠叨一场病给他带来的花钱看病欠债的无数麻烦;路上碰到一个村里的前民办教师,对张诉说想通过上访改变被辞退命运的民办老师的唠叨;一个上了年纪的村民,坐在自家门口回忆对1949年后村里发生的土改四清合作化反右文革等等无数运动的唠叨……

下面一段是张焕财片子《我的村子2006》中一对中年村民夫妇在地里收割麦子时和张焕财的对话,说的是自己正在读书的孩子花钱的麻烦:

妻子:花钱厉害得很,我屋就这样,所以他们都说我咋不拿收割机割呢,我是想能节省一点给我娃们用呢!要用钱就得给,动不动就是几百上千的要。我屋这会你看,三个娃上学,两个上高中,一个上的技校,花钱大着呢。

张焕财:前几年你们家种菜还能挣点钱。

丈夫:这几年也不行了,没有合适的地种了。后来去城里打工,现在也不行了,只有想办法在家里种地。

张焕财:你在城里打工一个月能挣多钱?

丈夫:一个月挣六百块钱。

张焕财:六百块钱,三个娃,怎么够?

丈夫:不够!光让娃们够花就算不错。

张焕财:那光够生活费。

妻子:你看这一月,家里就不能花钱,光给三个娃的生活费,吃就得四百块钱,一分钱都不能少,要是学校还要别的什么钱就还得想法子。

张焕财:四百块钱吃,那三个娃还省着呢!

妻子:省着呢嘛,三个娃嘛。

张焕财:我那个娃在县里上高中,一个月要吃二百多块钱呢。

……

家庭日常生活是张焕财的两部片子里一直持续下来的重要内容,发生在张和妻子之间的那种两口子的“锅碗瓢盆之类的事”,缺钱是核心话题,老婆的抱怨和丈夫张的回应,不时发生在厨房、饭桌上或黑暗的床上,一如天下所有的夫妻日子,永远没完没了的口水战争,和这没有尽头的平淡日子一样唠唠叨叨下去。当然中间也有调笑,困苦日子中的嬉戏,一种生活的调料。

下面一段对话出现在张焕财第一个长片《我的村子2006》开始不久:

张焕财:今年我要拍个轰动世界的纪录片,叫《我的村子》

张妻:把你祖宗羞得打抖 !

张焕财:你祖宗才打抖呢。到时候把你高兴得蹦起来。

张妻:我害怕把我羞得没处呆了。

张焕财:你还是有眼光,我岳母也有眼光。当初你嫁给我时,你们一家人都反对,只有你妈坚决支持。你妈说她烧了香,许了愿了。

张妻:你是没事又瞎说了?

张焕财:你妈许了愿,神说,跟张焕财有出息。

张妻:张焕财,你嫌我受得罪少?

张焕财:头一回提亲以后,又等了一年,你家烧了多少香,才决定让你跟我呢。

张妻:你咋那么二球呢!又瞎说呢。

张焕财:那你今年给我放半年假。

张妻:放半年做啥?

张焕财:我给你写一篇长篇小说。

张妻:你给我写长篇小说?我不要长篇小说,我要钱呢!

张焕财:写完然后你给我一出版。

张妻:我给你出版?

张焕财:或者我给你拍一个纪录片,然后给你放,咋样?专门给你一个人看的,咋样?

张妻:你那个我看不起。

……

片子最令人惊异的是结尾,长达12分钟的长镜头,全黑,只有声音,是片子拍摄者张焕财和老婆的两口子床上对话:

张焕财:我跟你拍几年,把你难受的时候也拍上,把你高兴的时候也拍上,发脾气的时候也拍上。

张妻:你甭胡闹了,想办法挣钱。一天胡折腾呢!折腾也没有成绩。

张焕财:啥叫成绩?

张妻:挣了钱就是成绩,钱拿回来就是成绩,把娃管好就是成绩。

张焕财:还有啥?把你哄乖就是成绩?

张妻:只要给我把钱拿来我就高兴很。光我可怜,老是为人家活呢!从来都没为自己活过!

张焕财:你为谁活呢?

张妻:为你活呢!为你娃活呢!我跟你受了罪了。

张焕财:你不想跟我了?那这会就签字。

张妻:那行,我就把名字一写。巴不得解脱呢!

张焕财:你解脱啥呢?

张妻:解脱罪呢!

张焕财:你到哪哒(哪里)就不受罪了?

张妻:我独自一个就不受罪了。

张焕财:独自个不受啥罪了?

张妻:啥罪都不受了!跳出这门!

张焕财:你跟我说,跳出这门你第一步往哪哒走?

张妻:朝北走。

张焕财:北边有啥呢?

张妻:再朝北走!

张焕财:走哪哒去了?

张妻:几时走不动了,到哪哒算哪哒。

张焕财:那你走到西伯利亚去了。

张妻:不论走哪哒去,就在哪哒睡呢。

张焕财:在哪哒吃饭呢?

张妻:食堂吃饭呢。

张焕财:荒郊野外没有食堂咋办呢?

张妻:那就不吃了,饿肚子。

张焕财:不吃了咋走得动呢?

……

记得我是在张焕财剪辑片子时第一次看到这段对话,确切说是听到这段对话,因为画面全黑,只有声音,是两口子躺在床上的私人对话。张焕财说,他是在对话过程中,把放在枕头边的DV机打开了,于是有了这个对话的记录。两口子讲的是陕西当地方言,我几乎听不懂,张焕财在旁边用普通话翻译给我。一遍之后,我还想再听,这样又听了两遍。我当时非常感慨这样的“黑暗对话”。完全是两口子之间关于日子该怎么过的问题,非常私人生活的,但并非那种不可告人的“隐私”之类,也不是城里小资夫妇的感情危机或者“7年之痒”之类,是确确实实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的硬问题,一种“私人生活”波及到的社会环境和现实的残酷。我在其中读到太多有关生活的挣扎和无可奈何,那是来自最基本生活的叹息。

确实,我也感觉到,硬性地把来自张焕财片子中的叹息、抱怨和唠叨上升到所谓诗意,可以被批评是:人家太阳下干活,你在树阴下观风景。但张焕财妻子固执地重复“往北走”,然后就“摆脱了”、“不受罪了”的念头,我无法摆脱她的声音,两年时间过去了,我脑子里还是回响着这个声音。“诗意会因残酷而生”。可以理解这就是来自残酷生活的诗意吗?

所以我再看到张焕财片子,他的镜头在村子附近的一个山坡俯视被白雪覆盖的整个村子和村子以外更远的田地、树和山时,我已经不觉得这仅仅是“一种风景”了。那天在草场地和张焕财一起检查字幕时,我问他那个慢慢摇全景的镜头为什么摇得那么慢。他说,我想慢慢看这个大雪下的村子。我听了心里一震。无论我怎么不把它当作风景镜头看,但还是无法体会拍摄者的内心。我也知道这是无法能用语言说清楚的东西,这只能是一个出生并和在那里度过将近50年时间的男人的内心的东西。

(写于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