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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55: DV Like a Gun – Villager Video Author Jia Zhitan

29 March 2022


贾之坦,男,湖南省石门县白云乡园艺场村村民,生于1951年,三个现在依然还在继续拍摄的男性村民作者中最年长的一位,今年58岁。常自称“年近60”,从进入村民影像计划被称作老贾。其人也一如这个时代常被称作的“和共和国共同出生和成长之人”,由所在地乡村开始,历经这个国家几十年的风雨变故,如其所说的:懂事起,人民公社、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四清运动、十年文革、包产到户、改革开发等,无一不在经历中。老贾正式学历小学毕业,初中读过一学期,因家境原因缀学。在本地乡村,老贾腿快手勤也动脑,能言善辩,属于村子里常说的那种“能人”。人民公社时期曾做大队会计,熟知农村者应该知道,这非等闲之辈,大队党支书之外,实权者就是会计,掌握整个大队经济命脉,位居“二把手”。改革开发之后,时代变了,“一些头脑灵活的人走在前面”,老贾在本地率先引进柑橘,一部分自家稻田种上了橘苗。三年的柑橘培育成长也是周围村民观望的三年。柑橘长成了,卖成现钱,众人纷纷仿效改部分稻田种柑橘,老贾这时开始把剩余的田地全都改种柑橘。等大家跟在他后面彻底由田农转为橘农时,老贾又押运着本地柑橘开始了贩运之途。

这是2005年底,我在老贾的柑橘地里,吃着硕大甘甜的橘子听老贾说他的故事。放眼望去,满眼都是柑橘。故事已经是20多年前的,此时的老贾,一双儿女大学毕业,工作在北京,成家立业。老贾和勤快持家的老伴守着几亩柑橘,在本地乡村过着中上生活水准,念叨着在北京的儿女,计划着一年中的什么时候去首都等着被喊爷爷外公。悠闲进入晚年生活安度的通常轨道被闯入的DV改变了。在北京的儿子告知他,有个叫做“村民影像计划”给村民发DV摄像机,去北京培训,拍“村民自治”的片子。老贾立即报名并成为来自东南西北不同村子的10个村民作者之一。

2005年11月初来到北京草场地工作站的老贾,和半数以上的村民作者一样,对这个“发DV摄像机”的诱惑又可疑的村民影像计划充满怀疑。工作站不在繁华大街,也是一村子,大铁门,却没有招牌,见面的人怪里古董,不像“政府的人”,怀疑被骗,被拉进一个传销团伙或者“地下黑工厂”。等听到代表欧盟项目的老外带翻译说外语、代表民政部项目的官员说普通话、还有DV机端在手里,才踏实觉得“馅饼在自己手上”。如老贾儿子准确描述的:“我父亲带着他们那一辈标记性的疑虑参加了这个项目。”

说老贾的DV行为扯出这些是想说“前因”,这样可以看到老贾端起DV的自然“后果”。一个有曾经50多年乡村底层生活经验的人,对充满灰尘、不公和陷阱的世道无限怀疑是正常的,但抗拒、争取、依然想有所作为之心依然存在。DV在手的老贾,对手中的DV机意义理解充满“现实功能性”,即这个家伙是要用来解决最实际问题的,不是为了拍个什么流芳百世的纪录片,更和搞艺术装深沉无关,完全一个“行动中人”:从领头在本地成立“柑橘经济合作社”,到后来介入当地河水被污染的维权行动这类“大事”,还有若干“小事”:DV拍下一个腿摔坏的老太太躺在床上的状况和希望政府帮助的话,拿到县里放给有关部门领导看,为老太太争取到800元补助。

在老贾的《我的村子2006》和《我的村子2007》片子中,可以看到老贾镜头不断直击现场:村里的县人大代表选举、邻村土地被强行征用、村民控诉河水被污染……

下面一段是老贾片子里出现的县人民代表在本村选举过程中的镜头记录:

(场景:村里选举工作现场。一个村干部坐在小桌旁,统计选民人数。)

贾之坦:你是在统计什么?

村干部:选县人民代表的选民数。

贾之坦:这个村有好多选民啊?

村干部:总共是1546人。

贾之坦:今天投票方式是怎么投?

村干部:分两个选区,一个村一个区。投票方式是带着票箱到户。

贾之坦:那要是家里没人呢?

村干部:那要去找啊。

贾之坦:如果人去城里打工呢?

村干部:家里别的人也可以代投,父母代替儿子,或者儿子代替父母,但最多只能代两个人投票。

贾之坦:那这次县人民代表的候选人是哪几个?

村干部:候选人是乡里的贺书记,还有文华(村妇女主任)。

贾之坦:候选人是哪么(怎么)产生的?

村干部:基本上还是由上级领导提名,然后再反复研究,最后确定下来的。

贾之坦:贺书记作为候选人是怎么产生的?

村干部:上面领导提名以后,通过研究定下来的。第一轮候选人公布以后,让大家都知道,过了七天,如果没有什么大的争议,就成为正式候选人。

(贾询问其他村干部)

贾之坦:我是想问,这个人民代表的选举是不是老百姓选出自己想推选的代表。我就是这个意思。

村干部1:上面政府提出代表候选人,我们老百姓就投票。

贾之坦:人民代表选出来是替人民说话的,对不对啊?

村干部1:说是这么说。

贾之坦:我们要选的人民代表,应该替老百姓实际问题和真正的疾苦。那我们现在的候选人是不是我们想要选的呢?这个贺书记……

村干部1:这个贺书记……

贾之坦:这些代表候选人是上级领导提名的,今天就过来让我们选,而且没有公开开会选举。你们是不是可以说说你们的想法?我拍这个不是给电视台用,我就想记录下我们村的现在选举,看是不是选出了老百姓想要选的人,还是按照上面的意思,选已经安排好的候选人。我就想听你们大家的看法。

村干部2:现在是没有召集村民开会来选举,村民都召集不来。现在这些候选人,大家都熟悉,都觉得他们不错,可以作为人民代表候选人,是符合民心的。如果你还开个选举大会,也来不了几个选民。

贾之坦:云支书,你是个村里的老领导了,你的看法呢?

云支书:我不愿谈。

贾之坦:就谈谈选举。

云支书:我不愿谈

贾之坦:你为什么不愿谈?我们这里都是村民,说自己的事。

云支书:我没做思想准备,不会说话

贾之坦:我们就是随便聊聊。

云支书:你关上摄像机我就讲。

贾之坦:好,我不拍了,你讲吧。(把摄像机镜头调转方向)

云支书:百姓只管百姓事。

贾之坦:但人民代表是人民选。

云支书:对,但这是道理。选举这种事,你正规去搞也搞不成,你通知村民来,大部分就不愿意来,都各有各的事。所以我们就当作政治任务来完成了。

贾之坦:那就等于这是一个形式上的任务,实际上不是老百姓的事?

云支书:所以我叫你不要拍,我要讲的就这么个意思。

贾之坦:我们都是老百姓,说真实话……

云支书:我跟你说的就是真实情况,这个提名的候选人都是政府搞的。这些话如果被你拍摄下来,到电视台一放出来就不行了。要到电视台放的话,先要写个草稿照着说才行。你看,他们刚刚跟你说的,都是不好直接说出来。

……

片子里的老贾,当事人(选民之一),目击者(DV记录),质疑者调查者(问题不断),几种身份集于一身。这些画面,老贾拍得稳定。我说的“稳定”不是指技术,是心态,一个同样的村民身份,比旁边的村民不同是“打破沙锅问到底”。大家都习以为常麻木无所谓了,他开始问了,把这些都记录在磁带上,变成声音变成画面,成为多年以后我们要知道乡村的基层民主当初如何实现的一个档案。一种我们从未认识过的“乡村档案”,和文化人学者纪录片人做的“档案”完全不是一回事。而且老贾手里的DV一年复一年继续下去的话,更非是那种“一次性完成的学术研究或纪录片作品”。

集中说老贾的DV记录对现实的参与介入话题,好像觉得老贾就一门心思拿着DV当武器用的。其实老贾的片子里还有很多有关乡村日常生活的描述,非常的生活,非常的有感情,那种感情是生活于斯近60年的人才有的。在他的《我的村子2006》片子开头,老贾的镜头打量着村子里的小街房屋,现场声是老贾在说:“大年初一的早上,人们在睡觉。”镜头转向一扇锁着的门,老贾说:“主人还在外打工,大概没有挣够钱回家,孩子放在爷爷奶奶家。”之后镜头就碰到一个耳朵背的老太太,两人之间聊起今年钱挣多少、年过得怎么样、儿媳如何的家常话。

片中,还有老贾和一个5、6岁大孩子(是他的侄孙)的对话,生动无比。这个小孩子对具体物体的所有权意识清晰无比,但对村子外的远处、大人去那里做什么、包括日期完全不在我们这些“大人”的概念中。

以下是该段内容对话抄录:

(场景:一个孩子在井边,踩在一个石头盘东西上。)

贾之坦:这个是做么用的?

孩子:洗地瓜的。

贾之坦: 这是哪个人的?

孩子:我的。

贾之坦: 哦。(镜头拍到旁边的树)

孩子:这也是我的。

贾之坦:哦,也是你的。那这间房子是谁的?

孩子:大爷爷的。

贾之坦:大爷爷去哪里了?

孩子:去深圳了。

贾之坦:是去株洲吧。

孩子:去株洲了。

贾之坦:去株洲干什么了?

孩子:去烤火。

贾之坦:到株洲去烤火?家里不能烤火吗?

孩子:嗯。

贾之坦:大奶奶呢?

孩子:大奶奶也死了。

贾之坦:死了吗?什么时候死的?

孩子:明朝(明天)。

……

(写于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