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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54: Behind “Unnatural Death” — Zhang Mengqi, Self-Portrait: The Death of 47km

29 March 2022


《自画像:47公里之死》是章梦奇进入民间记忆计划的第六部片子,也是她回到父亲出生村子拍摄的第五部片子。对于一个保持每年返回同一个村子的创作者,一个巨大的挑战一般会在第三个年头出现,就是——

继续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动力何在?

于创作本身究竟有多大实惠?

如何解决“题材同一化”“表达手法模式或雷同”?

更挑战的还有,对“同一现实场景”的创作聚焦持续N年的重复,如何走向“现实底部”纵深探进以及“艺术意味”的广阔延伸,这差不多可以说是横亘在所有与此相关的创作者面前一座山峰。

结局无非两种:纵身飞翔或一头栽地。

回头看民间记忆计划头几年的创作,“返回村子返回记忆”作为创作出发点,继续下去,“尝试在村子做力所能及之建设之事”的行动,转换出来的结果是,“在村子的行动激发创作素材”。问题也在这里出现了,作者身份与现实介入者之间是何种关系?在村子做事就一定是与创作成正比关系吗?如果不是,那是什么样的关系呢?干扰?限制?互动?提升?

答案是什么,目前暂且没有(可能永远也没有一个完美答案),但疑问应该保持。去年底草场地最后一批片子完成工作坊后,我的疑问更加强烈,如此创作方式经过五年完成第一步创作起步台阶后,如何走向“作者的自我成熟和飞跃”是以后若干年的努力方向。

或许可以把梦奇今年这部新片看作是面对山峰的一次艰难回答。这部片子在7月初工作坊第一轮拿出的第一稿,作者把影片基调定在“47公里之死”,直接原因是作者的爷爷(也是之前四年伴随作者在村子的主要人之一)去世,一个“没有了爷爷的村子”,大概就此引出作者试图探究:一个凋零的村子,一个荒凉的村子,一个即将被埋葬的村子。

“爷爷去世”是拉开影片序幕之用,正片开始,若干“非正常死亡故事”贯穿下去,是影片对这个村子正在“行将就木”的注释。这些“非正常死亡”——

发生在过去历史中(一男一女老人闲聊中回忆60多年前发生在本村的土改地主斗争会,一个“被乱棍打死”,一个“被吓死”);

发生在去年某个夜晚(一个老太太一边修补锅盖一边讲述本村一个老年妇女不堪子女冷眼,自尽,选择自尽方式残酷:一根绳子,一头套在脖子,一头套住脚,脚蹬绳,气绝而亡);

发生刚过去不久的一个下午(一个老人描述他哥哥为救掉在泥潭里的牛而死)。

“非正常死亡故事”还有“正在进行时”,雷老人,一个身体与地面成直角走路的弓背老太太,影片进行到后半段,这位老人背挺直,面对镜头(现场是面对作者)倾倒苦水,年轻时被丈夫殴打,逃跑,,后又被父母逼回(抢走儿子胁迫),无奈复合,以后还是被打,“往死里打”……老人发出的“毒誓”是,要死在他后面,看看他是什么下场。这是“人还在,心已死”的老人。

“非正常死亡”背后掩盖着什么?

影片开头,两位老人围坐火塘回忆发生在六十年余年前土改批斗致死是因为“革命理由”(或简单说是企图从被斗人那里捞到更多可以瓜分的财产),暴力在同喝一条河水的乡里乡亲之间轻而易举发生。

种下龙种,收获跳蚤。之后发生的各种非正常死亡就不足为奇。影片“47公里之死”接下去的叙述延伸中,继续让各种非正常死亡故事推进,每一桩死亡案例后面都有残忍阴影,但人们又都是以习以为常口气讲述和谈论,这个事实似乎更加残忍。

比如马家老大为一头牛而死,本来是不该死的,其兄弟提到,死者脱下的衣服里有手机,一种现时代最方便的联通工具,他蛮可以拨个电话叫人来帮忙,但他没有这么做。是自以为自己可以搞定的大意?还是拨给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来帮这个忙?反正手机没用,成了他的遗物之一。

这种故事听着就让人身上冒出一股寒意。这种“寒意”感由此成为这部影片的“气氛”,开始是一丝丝钻出来,不知不觉,逐渐铺开,最后弥漫全片。

影片在如此“非正常死亡叙事”中,徐徐铺展下去,顺序展开的是包裹这个“死亡村子”的场景。

场景1:场院,一个中年妇女和三个老年妇女围坐,中年妇女膝盖上是一本很厚的书(她念书中的话时,我们知道这是一本和基督教有关的书),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给几位老人宣讲信教的幸福(信的话死后进天堂,到处是亮着的;不信的话就下地狱,一片黑暗。)

场景2:一个面如树皮老人(也是出现在作者之前片中那个面对“三年饥饿”提问的耳聋郭老人),枯守空屋,面朝镜头的一个超长镜头(把显示屏当作镜子观望自己),最后发出喟叹:老了……不中用了……要死了……

以上可以算作影片的“主干”基本构成,也是作者在之前两次工作坊拿出的版本。三个月后的最后修改,影片定稿后增加的两条“回忆线”:一是和女孩方红在村子相伴五年故事(从第一年的陌生初识,然后逐年顺延下去,手中的摄像机,看望老人,建立图书室,是其变化的标识);二是和雷老人也是五年的相处故事回忆(认识最初是接受“三年饥饿”采访,继续下去是,为“三年饥饿”树碑捐款两元,老人贫瘠劳苦生活片断)。

两条与村子一老一小的“回忆线”与还在继续相处的“现实线”并列进行,在影片中的构成效果是,与“非正常死亡故事”叙述的呼应,按照作者的说法是,这是希望在影片中努力表现出“一种生的存在”,还有就是,与 “自画像”题意的契合,成为作者“自画”的一面镜子。

(写于201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