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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52: Images of the Earth – Zhang Huancai’s My Village 2006

9 March 2022

村民作者张焕财的新片子《我的村子2008》完成了,在2010年的第一天看,4小时长度。2009年5月焕财就做完初剪后我就看过一遍,当时还有老贾,我们三人看。焕财在旁边“翻译”着片中人的方言。现在看有字幕的版本,明显更容易理解片子了。两次4小时观看,总共8小时,中间间隔7个月。我人生中的2009年,两次跨过焕财2008年的生活和他的村子。

影像4小时,首先是一个坚硬的时间。面对屏幕上焕财和他的村子里2008年生活过来的这些人,实打实的生活,坚硬,沉重,和娱乐悠闲消磨时光无关,某些时候看得人窒息。4个小时一直守在这种生活面前,是另外一种苦难和折磨,但是我接受,这并非我的职业和饭碗,是我要进入一个纪录片作者内心的必须,尤其这是一个来自陕西蓝田县史家寨村子的张焕财影像记录。

看完片子,和几个村民作者、还有一起观看的几个年轻人一起聊了3个多小时。开头大家都各自说了喜欢哪些不喜欢哪些,接着话题纠缠在某个段落是否需要那么长,比如秦腔,10分钟左右,爱听或不爱听?有意思吗?表示什么?有必要吗?焕财也说了需要的理由。我觉得应该从这个片子如何结构上来讨论会更有效些,建议大家说出片子中哪些段落印象深刻。因为我觉得这个片子是靠实在而有份量的段落内容构成片子,找出这些段落,片子的合理构成就好说了。这种方法也可以帮助在场其他人,如何分析别人的片子,也帮助以后如何来结构自己的片子。

我自己列出印象深刻的段落有:

  • 一个老人在很暗的屋子里说打官司的事。
  • 一个老汉在家门口解释他自己写的对联。
  • 一个胡子老汉坐在地里,抽着烟斗说种地不容易。
  • 一个老汉边拔草边说刚解放时的事。
  • 一对老俩口在路边采花。
  • 另一对老俩口坐在地里麦秆上说话(说日子不好过)。
  • 一个老年妇女在窑洞前说话(自己怎么被嫁过来的)。
  • 曾当过兵的汉子在地里说他不想留在部队的原因。
  • 女村支书(也是刚被选上的村主任)广播宣布选举结果。
  • 一个老汉(选举过程中)在村委会办公室说自己被批斗的事。
  • 一个男人说汶川地震(画面是焕财的手抓麦粒看)。
  • 从前的大队会计翻检人民公社时期的老账本,说当时的工分收入。
  • 焕财和老婆在家里的所有对话(两口子对话在全片中约有8个段落)。

上面列举的是完整有叙述的段落内容,还有其它小段落,三言两语的那种,大部分我都很喜欢。还有焕财“自拍”的所有画面我都很喜欢,一种焕财独有的方式,直截了当赤裸跳进画面里,比如他自己手持摄像机站在空寂的村旁坡上,镜头对准自己的脸,旋转360度一圈自拍,镜头中旋转的脸后面是自己的村子、村旁的坡岭、树等等。还比如,摄像机架在地里或自家院子里,作者自己在镜头里挖地、掰玉米,或者摄像机放在板车上,镜头中是拉车作者的背影。这种方式延续了焕财之前的两部片子方式,作者主观刻意地记录自己,自己也是片中人物,但在第三部片子里作者这方面“使劲”更大了。大概焕财觉得,那些影像作者或艺术家可以拍自己,为什么我就不能放肆地将自己扔到片子中呢?我非常认同,就像我非常理解焕财把大段和老婆家庭对话继续放在片子中。

片子看下来,依然感觉焕财这部片子的厚重和力度,在陕西蓝田史家寨焕财村子里铺延开来的现实乡村生活,油盐柴米、后代、官司、选举、从前的事等等,像过去的每一年一样,和春播秋收、喜怒哀乐一起滚动,闲言散谈和汗水一起落在地里,悄然无声。这就是焕财镜头,也是他自己的生活,喜怒悲欢惊动不了一公里以外的任何人。

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场景,一对老俩口在自己正在收割的麦地休息,坐在割下的麦秆上,镜头在他们背后,老俩口说话,也回头和镜头(作者焕财)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那种纯粹乡亲对话:收成,孩子……然后我们知道,老汉78岁,老太太77。然后无言,很长的沉默,老汉起身继续干活,老太太坐了会,也想起身,费劲的样子。画面外的焕财问:要不要我扶扶你,老太太说不要,费劲地站起身,慢慢挪出画外。所谓“此地无声胜有声”的意思,一对迈向80岁的老俩口依然还在地里,不是欣赏田园风光,不是锻炼身体,不是颐养天年老有所乐,是“不下地就没得吃”的日子逼迫他们还得像年轻力壮时那样劳作在地里。

焕财说,这样的老俩口在他们村很通常,从来都这样,自然,也习惯了。是的,片子中这样的老人满眼都是,他们弯腰收割、掰玉米、拉车。但作为观者,似乎很难“习惯”地观望下去,不得不想更多。片中的另外一对老俩口,大概和焕财路遇,在山包间一条小土路上,老汉采了路边一支花,老太太和老汉争辩这花的名该叫什么:骚豆子花?扯蔓花……老太太两次回头看焕财,一脸的笑,那种只会出现在孩子脸上的灿烂天真的笑。那一刻,我被强烈打动。谢天谢地,我们的这些乡村老人还真的没有全部被日子打垮。

我异常地喜欢焕财和老婆的家庭场景,完全是絮叨对话组成,和从前他所有的片子一样,这是一条占据他生活大部分内容的影像记录线索。相同的是:唠叨抱怨和调笑贫嘴,不同的是,直接对话为主,更多时候看出是焕财自己主动“挑逗”老婆说话。老婆是两种完全不同表情出现:高兴和生气。前者有笑容,后者脸上一片乌云。说话的内容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琐碎之极,简单一点内容车咕噜话转来转去,比如说到两人之间是否有爱,完全没有那些城里小资能想象得出的方式,那是“过了真正日子”之后的贫贱夫妻的斗嘴。个人感觉,这是焕财在枯燥乏味日子里想“轧出点油”的用劲所在。和片子相关的是,这条“家庭线”和“村子线”两者构成了焕财片子的精髓。

4个小时长度的片子是不是有足够份量的“干货”组成?这是看片后讨论的焦点。我的意见是:不是。我首先无所谓片长片短,1小时到两小时、三小时、四小时,甚至更长,都行,重要的是有足够份量的内容组成的吗?焕财现在的4小时长度,还是有“掺水”嫌疑(我这么说肯定是“高标准严要求”来评价焕财的这片子)。比如,我前面谈到的老俩口麦地里的那段,开头的画面就很松散,松弛拖沓,严重影响了这段落的“正文”,即后面部分;两处黑暗中的说话,也是说话内容不精当,只是完全靠听的影像,“话”没有足够张力和份量,就显得无力;几处出现在村子街上的对话,嘈杂,人多,集中不起来谈话的内容;还有相当一部分,应该只是场景(即简单对话而过),但画面延长太多,也影响了这个场景应该有的能量。包括那段焕财喜爱无比的秦腔,在一个丧事上的演出,10分钟之久,秦腔音乐被乐队奏着。焕财喜欢的理由之一有,秦腔是表现当地生活的苍凉悲怆感。我说,你片子里本身已经有足够的苍凉悲怆感,影片本身体现出来,远比音乐来渲染强调更有效。

这个片子的基调是厚重、广阔,其中漫延着一种焕财特有的诗意感,那种落在乡村土地上无言无奈的叹息感,已经具备这样品质了,但“注水”(即缺乏力量的画面内容繁多)后,严重削弱可以感受的这种品质。我理解,作者刚刚完成自己的心血之作,一个怀胎一年的孩子,近百小时素材,现在拿出来的4小时都是难以割舍的“肉”,可以理解。焕财对片子的拍摄和剪辑,其用心和认真执著态度被大家公认,素材量大,有效,涉及村子的方方面面;然后是5月和年底的两次剪辑,最终做出这个4个小时的版本,耗时巨大。我理解焕财这样用心做片,不是简单说热爱纪录片可以概括的,更多是来自“生活所迫”,现实的贫瘠枯燥窒息感让他期望从一种表达中奋力博出,从前的文字和现在的影像表达都出自这个目的。我们常说的“作者意识”应该就是这个,创作来自对现实对生活的抵抗。当然这种意识没有彻底纯粹一说,自然都会受外界受环境受他人左右和影响,比如作品给自己生活带来亮色,带来注视和掌声,跟某人比一下,从此活出个人样或者著名……人嘛,难免,这个没有什么要彻底贬斥的。所以我猜测,焕财企图“以一宏片巨作来证明自己”之心也可能是有的。

我以为,焕财从他的第一部纪录片开始,是逐步地走向“有创作意识的作者影像”。现在第三部长片,看得出他大踏步前进的样子。我一点都不怀疑他有这方面的能力,就是达到所谓“宏篇巨作”的可能。我以前私下和他聊到,他可能以影像作品再现一个陕西贾平凹或陈忠实,还不仅仅是朴素苦命的路遥。焕财听我这么说,脸上是高兴接受的样子,但后来我发现他的野心远非只是贾平凹陈忠实。他没有说出来,估计怕说出来把我吓晕。放心,我肯定不会吓晕,我会自然高兴地歌唱这个结果。只是,需要时间。村民作者并非像那些纪录片导演一样靠一两个作品打天下,需要的是一个漫长时间的过程,一年一个片子,时间组成的一条线,一种个人、家庭和乡村的影像编年史。这个时间要多长?我现在想,十年是起码的。

10年?那焕财就是近60之人。大概焕财有点等不得了,或者说对命运的不确定不放心让他有点着急。昨天他说到,人不知道怎么说没就没了。我当时无语。这个就没办法了。这么看,就可以理解焕财曾经说过的“把作品当作最后一次”来做。不过还是觉得,有强烈自觉的“作者之心”自然很棒,但具体到作品,具体到顽强表达自己来说,外界影响或可能产生的功效应该尽可能降低。

(写于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