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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50: Old Hunan Jia Zhitan, Watching Revolution in Baiyun Village

贾之坦最初参与村民影像计划,他的焦点问题是:是不是要拍电视上那种“焦点访谈”片子?要不要把拍的片子给CCTV?在老贾完成他人生的第一个纪录短片《采石场》后,诸如此类的“主流问题”被他跨过去了,之后三年连着完成了他的三部纪录长片《我的村子2006》、《我的村子2007》和《我的村子2008》,在这三部片子拍摄过程中,老贾从“主流”跳到另一个极端,变得“非主流”了,甚至可以说比“非主流”还“非主流”,比如:影像不仅应该触及最坚硬的现实,而且要参与到现实的改变中,比如在他所拍片子中涉及的老人赡养、土地流失、村委会换届选举、人大代表选举、河水被污染等问题中,老贾并非只是一个“俯视的、客观的”记录者,也是这些事件中的参与者、“挑事人”或组织者之一。他就是一个直接跳进现实河里之人,一个本能地把摄像机当作刺刀匕首之人。

如此,老贾就是一个“麻烦的人”,他找麻烦,还制造麻烦,在村民影像计划的头五年,他这方面表现尤甚。我和他也是所有村民作者中吵闹纠缠最深的一个,种种他制造的“小麻烦”也就罢了,但他把摄像机直接当枪使的凶猛方式,开始时让我本能后怕,我以“村民影像计划不是村民民主计划”理由劝过他,他依然我行我素。后来是我被他改变了,他的影像介入现实行为刺破了我伪装和躲藏的“纪录片艺术”外衣,让我看到自己那种“小文人式的假清高”,其实就是虚弱和虚伪。

如果说,2010年在草场地开始的另一个新动作“民间记忆计划”,是被“村民影像计划”启发而产生的话,那最直接的激发因素就和老贾的这些影像直接行动有关。在这个由80后年轻人为主力的民间记忆计划中,老贾也一马当先投入其中,一开始就扮演了一个带头羊角色。他如鱼得水带着摄像机在自己村子里走家串户,采访了100多个老人,采访历史涉及“土改”、“大跃进”、“三年饥饿”、“文革”。在采访过程中他从村民回忆中谈到1970年文革“一打三反”运动期间发生在本村的一桩 “反革命集体案件”,数十人被牵连、被关押审讯,有人被执行假枪毙,有人被判刑。多年之后此案件宣布为是人为制造的,但谈及它只限于部分老人的偶尔口水闲谈,它的内幕如何、原因何在、如何被整的细节,无人追究。老贾开始追究了,他遍访曾经的当事人,包括被整的和整人的,还有众多旁观者,再加入他自己作为一个曾经的“旁观者”、现在的“调查者”身份,完成了一部名为《“一打三反”在白云》,成为民间记忆计划中的一部纪录片力作。

《“一打三反”在白云》这部片子,以历史调查为名,焦点在“现在”,祖辈世代为邻的村民为何在文革运动期间彼此变得如此凶残,整人不眨眼,四十年过去,又共同表现得冤冤相报、或冷漠麻木。老贾是从现实处境中看“过去”,寄希望于今天现实的改变。之后他表现得更为凶猛的新动作是,2012年他以一普通村民身份直接参与“人大代表”竞选,如他所说,即使当不了人大代表,也把这一参选过程记录下来。结果正如所言,老贾最终没有参选成功,但一部新的纪录片出来了,这就是今年刚刚剪辑完成的《我要当人大代表》。

老贾这个人真的让我领教了什么叫“湖南人”。本来我是在老贾面前指手划脚教他如何拍纪录片的人,后来变成一个被他启示,被他照亮,和他一起并肩的同伴。多年以后我一样会感激这个比我年长五岁的老农民。

(写于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