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隔离”期间我每日在摄像机旁的“自言自语”,现在我当然很有信心说,这就是我的影像日记一种。不过开始这么做时,心里还是一片空荡荡。最早我和洛洛说过,戴口罩说出自己的恐惧;和高昂好像也建议过她,人到英国后可以尝试“自我诉说”拍摄。
说别人可以纵马驰骋,轮到自己呢,依然可能是各种疑惑阻拦。但这次病毒制造了太特殊状况,一个人必须在被动或主动隔离中学会“与自己相处”。我就是在有了这种认识后决定,我也得这么干,确定一个具体实施(有规则)就开始做。不然很可能就是——哦今天没什么值得拍的呀。这个有必要开机吗?拍那么多有什么意思?
我给自己定的规则是,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到阳台前镜头对着窗外的摄像机前“自言自语”说上一番(第一天拍摄,我直觉把摄像机位置选在客厅落地玻璃窗前,镜头面对的是窗外楼群屋顶以及远处房子及其它,有足够开阔的天空和空白。这个景别从第一天确定后,就再无更改)。第一天拍下“自言自语”是1月28号,第一句话说的是当天日期“X月X号”(这句记录当天日期话最容易说),以后就即兴,有话多,无话少。开头几天很不适应,觉得近乎无事找事,无聊,有必要吗,等等疑惑又跳出来了。
既然定下规则,我就要求自己做下去,几天后慢慢趋向适应,反正开机第一句话知道说什么,剩下的就看当时心情,有时无话就镜头移下看小区,有人走,或无人,为什么这个人在走,为什么中午了小区像凌晨一样,这些“反常”引起的我的心里话,那就说出来,自说自话也不管,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到哪儿就是哪儿,摄像机好像就是一只耳朵,从前习惯搁在心里的想法现在变成声音流出来了。
这不就是“内心独白”吗?这么自然就从“默默心里想”变成声音飘出来了。
有这种感觉我越来越觉自然并有“说出来”欲望了。随着日子增多,打开镜头的次数一天跟一天越来越多,望着镜头对着的窗外,我脑子开始试着回到当天早上醒来所想(我习惯醒来后躺床上随意想),这些“所想”可能是我想“说出来”的东西;还有刺激我想讲出来的“药引子”是头天发生的什么事,这个成了后来我的“自言自语”影像日记的最多内容,一次线上礼拜天(集体瑜伽读书度过),邮件组讨论的某个话题,一个作者的一篇笔记,某个伙伴和我吐露心思,等等,这些都是让我心里波动浮想联翩的事,有时说起来就刹不住车,忘乎所以自言自语好长一阵。
总之,两个多月(70多天)过去,“自言自语”成了我每天早上起来习惯的第一件事,走到摄像机旁,开机,调焦,开口说第一句话(当天日期),然后就说多说少随便了。说完了,我会把镜头转朝屋内,我离开,打开音乐,然后做咖啡和早餐。
现在我已经录下70多条这样的“影像日记”,我的想法改变是,不只是“疫情期间记录”,会一直做下去,就像我三年前开始至今的瑜伽,只要不是特别原因(早起出门之类)就一直做下去,只要呼吸着,可以走到摄像机旁,就这么做下去。
这样做的时候,没法想“意义”的。换句话说,“想意义”就没法做下去,即使现在70多天过去,回头想那些“每日一录”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精彩动人的素材,但我说了——内心有变化了,一些“意外”的想法出现了,比如谈到的“时间”。
持续下去后,变化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大概在一个星期10天左右,觉得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个动作走到阳台玻璃前打开摄像机调焦然后说出第一句话“X月X号”属于自己每天的身体动作之一了,也就是接受了或者说习惯了,类似早上洗脸刷牙一样。
有了这个心态到身体的变化,开机后的说话,在报完当天日期后就相当的即兴随意,由开初的“说当下”“说眼前”,逐渐转换到“昨天”“最近”“心里翻腾”的即兴谈发挥甚至滔滔不绝。回头看——
2月26号(由洛洛地图寻找伙伴说起)说4分钟;
3月11号(由感慨活跃魏轩挂念沉默小博)说8分多钟;
3月13号(小博回村梦奇回村)说11分钟;
3月18号(由“封村封城”到“封国”再到“飞越”)说22分钟。
我吃惊我的“自言自语”发展到这么能说,但确实是“内心独白”。如此每日早晨的“内心独白”,记录着我心境及与同行伙伴们的动静变化息息相关,由此逐步地推演着“共同度过/突围”并至“线上礼拜天”“阅读素材线上工作坊”。
我身心体会到的“建立”大概由此而来。
回头想我这种每天早上的“自言自语”式独白,我假定了我不会做的两个前提,一个是没有“病毒”疫情我肯定不会做(就是“被逼”后的本能一种,对围困的冲破,或小时候被逼墙角跟群殴后反扑本能动作);另一个是如果我有自己的村子待着的话也不会做(那么多丰富变化无穷的事值得做,哪有闲心每天自言自语还拍下来?)当然现在——自从我实际这么做并持续到现在两个多月——我想法变了。为什么不可做呢?有无病毒有无村子不冲突啊,可以做啊,所以现在我待在村子也会做。
进入四月,草场地线上“阅读素材工作坊”开始,每周一次,12个作者参加,每次每人分享自己一段素材并讨论。工作坊做了四轮,我拿出四个“自言自语”独白素材,得到的反应反馈反响都相当一般,差不多可归于冷淡冷场类。我能理解,个中体会感悟在自己,不必立刻一定要传递出去。另外我私心还有点小得意,呵呵看不出什么好玩的吧。等着吧,看时间把这锅老骨头汤熬出味道。
这么说我其实也不是胸有成竹,只是多少排除了“开始”(这么做及工作坊亮出)时的惶惑乏味自我怀疑(我一个老同志也一样有),算得上心情笃定做下去吧。哈哈这么干的话,我的每日自言自语影像日记就肯定不只是“疫情期间”的事了,“之后”还继续,离开昆明还继续,出门在外(比如这些天我想着这次离开昆明是开车出去),路途上某天一个小旅店醒来,把镜头支在路边,对着面前不管什么样的风景(蓝天白云垃圾厕所),录下我的“每日独白”。如此下去,完全可能还会明年继续,后年继续,大后年……
工作坊讨论胡涛问我每天除了拍这个还拍别的吗(我回答,基本不怕。意思是有了这个独白我就不太惦记着“拍什么有意思的”),小爽问这种独白拍的时间固定和形式很重要吗(我没有直接回答“重要”,只介绍我的时间和方式以及“独白”继续下去发生的意料之外的“产生”)。
“阅读素材”工作坊我分享的素材时,我是用普通话翻译我的云南方言独白,有一次念着时,突然感觉情绪涌上来,而且来得有点凶猛,想哭,几乎不能自制。当然我是个很容易就可以自制的人,但晓雷反馈后我又被刺激起来,把我的“几乎不能自制”状如实说出。我还说了一个很重要的发现,我觉得这个素材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大家的,即在此非常时期共同伴随一起努力往前走的伙伴们。
我说这个发现很重要事实如此,没有这群人就没有这个素材,一个人每天差不多就是自我重复的唠叨,如果可以称为“独白”,恰恰是由内心讲出更辽阔的东西,这个“辽阔”就是和更多的人有关。我的独白逐渐走下去,非常内心,也非常的与他人有关,可能和病毒和疫情和这个国和世界越来越没什么关系,但和一起同行的伙伴密切相关,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为之牵动。没有这些,“独白”就真的是一个人的喃喃自语,反之则是和众人汇合一起变成河水流动。
大概在“独白”做了个多月时就觉得可以剪辑成片,也犹豫过是不是要加入其它素材影像,不然这样单调重复画面“难以影像”。前天第14次拿出独白素材工作坊后,决定了,动手剪辑,就以独白方式构成片子,先做出这个版本再说。一句话,中药熬出味道了。“熬”的过程,既是“独白”进行时也是14次工作坊进行时。
读到梦奇的笔记反馈,她读出了我的独白心声,抄录如下并再读:
在每日一次自述的影像中,吴氏独白越来越进入内心,也越来越远离时事,如每日早点新闻般,昆明北部小区的半空窗景准时出现在镜头中,吴是唯一的播报员,也是唯一的观众,他带来的新闻、思绪、忧虑、沉默,都与疫情越来越远,回到文学和读文学的同伴身上,叙述着自己的历史与时间线索,越来越像是预示着“存在”的永恒真理,如同山、河、星、日。一句话,他把世界活成了背景。
(写于20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