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3日
记忆中的恐惧
之前我的“面对”笔记中,追寻到“为什么(必须)面对”,是含有某种“存在方式”的追问,至少对我个人来说是这样,不然就是“马马虎虎活过一场”。
我这里所言及的“面对”,当然不是生活中碰到问题麻烦倒霉事该如何,不是这种鸡汤,是苦药。上一篇笔记我写了年轻时和朋友旅行遭遇朋友弟弟之死,我的朋友被悲伤压垮,是的,表面上看是这样,多年后我再回忆此事,我自己也到了不可避免遭遇各种死亡,我说的不是那种正常死亡,是非正常死亡被撞到,我的体会是,悲伤是表象,内在其实是恐惧。
如果说人之本性不愿(不敢)面对,应该是,“面对”的是恐惧存在。之前我笔记中讨论过“面对”与“恐惧”关系。
再举一个例子,也是来自我的记忆,我在“作品核”工作坊第一轮“作品核讲述”中引用过,1971年(因为该事件影响巨大,知道这是该年的9月),有天我母亲下班回家,吃饭前还是吃饭后记不得了,反正是天黑了,我母亲站在饭桌灯下,说:中央出事了。我那时15岁,读初二,我母亲是那种在单位谨小慎微的人,她和我说“中央出事”这种“国家大事”,一定是“实在忍不住了”。
我问:出什么事?
我母亲站在饭桌前,饭桌靠墙,墙上有一幅“领袖像”,是毛和林两个领袖并排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当时所有中国人都知道,这个林是毛的接班人。我家墙上贴的这幅像,很多中国人家里都会有。
我问了后,我母亲把头朝贴画像墙上微微扬了一点,说:他出事了。
“中央出事”这类消息当时是不断听到,各种曾经赫赫有名大人物就在“出事”说法中,倒台,被批判,被说得牲口不如遗臭万年(比如“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听我母亲这么一说,我明白:这个林完蛋了。
以后知道,这就是著名的“9.13”,林和他一家人(老婆及儿子)驾机外逃坠机死亡于蒙古温都尔汗。这里不说这个依然被历史沙漠覆盖的事件,40多年后今天,这个当时震惊所有中国人的巨大事件,还只是几行字的官方说法,我对这个事件真伪真的没有多大兴趣,或者说,我曾经也是一个“宫廷秘闻”的包打听,现在我不是了,我感兴趣的是:我母亲的消息传播方式。
“毛的接班人驾机叛变外逃坠机死亡”,这是当时的惊天大事,当然也是“特级秘密”一类,按当时惯例,这种秘密是一级级传达下来的,比如最早知道秘密的人,一般是“中央委员和省委部局”,然后顺着是“师局级”、“县团级”、“处科级”,再到“党员”,最后是“普通职工群众”,我母亲就属于最后得知秘密的阶层,当然也是面积最广阔的人群。我这种中学生,被“传达中央文件”的资格都不有,以后知道消息就是报纸广播的“公开批判”了。
所以我是我母亲“内部消息”传达的“最后一群人”中的一个。按当时方式,一级级传达中央重大消息,是有时间差的,我估计我母亲被传达时,这个大事至少发生在个把月前了。
即使如此,我母亲当时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她没有明确说“这个人”的名字,甚至她都没有眼睛看着那张画像,只是头微微扬了一下。
这么多年,我回想我母亲和我之间的这件“家常旧事”,我体会到,我母亲当时是心怀恐惧。
阅读老照片
影像创作中“过去时”材料使用,如“老照片处理”。照片是最大量存在于个人生活的“视觉日常”,那些个人和家庭老照片越有年代越有时间的魅力,在“活动影像”稀缺的中国人私人生活中,照片大概算是唯一可用的“影像”,即使单张,静止,很久以前某一时刻的定格,可能凝固住的会异常丰富(依赖于阅读照片者的感知和联想),其丰富甚至可以超过活动图像。
我第一次在影像中处理老照片是在2010年做《治疗》,片子从怀念和纪念我母亲开始,追溯我母亲的生前事,照片成了重要使用材料之一。我家里留存的我母亲照片很多,最早照片是5、6岁的,以后长大,嫁人,工作,换不同地方工作,和家人,和亲戚,和同事,单人的,和若干人的,集体的,都是黑白,有些有褶皱,旧时代留下的黑白影像,一种刀刻感觉,坚硬的历史底色。
我母亲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照片?我猜测,女性爱美,从小即有,照相即成爱好。我母亲家庭属于小商职员类,照相消费问题不算大。照相频繁了,我母亲自成一体:干净装束,平实表情,不笑却露着愉悦。
我在《治疗》中我母亲照片使用,其一是用“翻找”(在家庭相册翻寻)实现“展示”效果,其二是“倒带”,在影片结尾,我把我母亲不同时期照片“倒序”(由老到小)组合,“时光倒转”意思。现在看,感觉到这是非常粗糙的用法,我骂自己的话是“不用脑”和“小聪明”。
五年后我做《调查父亲》时,要处理大量的“记忆”,主要尝试“如何使用照片讲记忆”。要用到的照片是我父亲和我的。和我母亲的照片比较,我家里留下的我父亲及我小时候的照片非常少。我的照片少到什么程度,我第一张单人是初中时候,寥寥可数的有我在上面的老照片都是和家人一起拍的,原因猜想是我成长年代不是“照相年代”(照相偏奢侈)。我父亲应该是一个喜欢照相的人,他的照片大部分没有被留存下来是“旧时代”痕迹太重,比如他曾经的国民党空军飞行员照片,比如他和一群西装革履人合影,文革初期我看着家里人把这些照片剪碎扔到垃圾桶里。
老照片稀少反而推助我仔细看每一张“过去时”家庭照片,从前最多只是带着点感慨嘘嘘打量,现在是沉浸其中,带着分析研究的阅读,读出很多意思,照片上人表情,身体,姿态,穿着,与其他合影人关系等等,反正照片上所有呈现或隐藏的细节我都会非常有滋有味去品味,有时会读出奇怪感觉,产生匪夷所思联想,想象就是这个时候打开了,这种想象无关乎是否符合照片当时的真实,只属于我此刻阅读照片的内心真实,所谓进入一种“作者透过照片去阅读历史”情境了,我以为这就是最美好的创作状态。
在《调查父亲》中,那些老照片阅读时产生的“猜测”“联想”“想象”心理与情绪,我尝试:离开旁白传述出来。这种尝试也延续到现在我正在做的“自传:挣扎”片子,过程中让我感觉亢奋刺激又纠结挣扎。
举个例子。“1949”是我父亲的一个“关键年”,他面临着“重新做人”选择,具体落实下来,就是他从四川老家村子到云南的迁徙,包括与我母亲的相遇和结合。在《调查父亲》中,这是片子一开始就进入的“调查路径”。
以下是片中视频(照片置左,文字在右):

这个男人
进入一个单位,潜伏人群中
装得和所有人一样

这个男人
通过我母亲
隐藏在一个家庭中

这个男人
一副“新社会人”外表
帽子遮住他的半边脸,还有内心
这么做的心得是,影像并非只属于“观看”,也可以去“阅读”。
(写于201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