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3日
之1:我的出生“秘密”,片子的开头和结尾
我的三天剪辑时间,做了新片的开头(三分钟左右),使用素材是我对我母亲的采访。我母亲在世时我总共采访过她两次,第一次是1994年,录音采访,当时采访是为了写有关我父亲的那本书,第二次是1999年,录像采访,也是同样目的。两次采访我母亲都说到我的出生,让我吃惊的是,第一次采访时我母亲讲到一个“秘密”,我吃惊是因为这属于难以启齿的往事,我母亲居然就讲出来了。
这个秘密我猜测我母亲是第一次讲出来,而且只对我一个人讲过。1994年,我母亲75岁,我38岁,我父亲去世已5年。她为什么会对我讲出来呢?是觉得我要写书,用录音机采访她,很正式,秘密需要打开?
知道这个秘密后,我发觉我来到这个世界有很多偶然因素,缺了其中之一,可能这个世界就没有我这个人了。想到这个觉得很好玩。
回忆我母亲谈及这个往事“秘密”时,似乎她并没有多艰难,好像话到那里就脱口而出,但我感觉她还是有“挣扎感”,我之前38年作为她儿子和她在一起,没有说出来,属于一直藏在她心里,或者曾经想说出来但咽回去了,欲说还休,挣扎。
这是一段只有黑画面的谈话录音,我母亲和我两人。片子以此开头,接下去是我母亲的视频画面,谈生我时的“痛”。半夜肚子疼,我父亲不在,她一个人,带着我7岁的三姐,她摸黑敲开一个同事的门,让帮照看她女儿,“我要去医院生娃娃了”,我母亲说,“一路走一路疼,走到医院天都亮了。”
我想象,我母亲走向医院是一路挣扎。我的这部片子原来取名“面对”,现在改名,就叫“挣扎”。
片子开头做好了,带来的效应是,片尾也有了:我母亲躺在殡仪馆,等着家人和她告别,叠画到我母亲16岁的一张照片(我最喜欢的我母亲照片,我手机的屏面照片),再叠画到我的一段单人即兴表演。
一部片子开头如一个隧道之门打开,作用就是引领观众钻入你隧道铺设通向的“另一个世界”。我比较松弛写了这篇剪辑笔记,是体会到一种“影像即写作”快乐。剪辑进行中,再有这种快乐出来时还会和大家分享。
之2:记忆的细节与放大
上篇笔记写到我母亲在1994年一次采访录音中,谈到我的出生和一个从来没有公开过的秘密。所谓秘密,不过对我个人而言,于他人可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往事漫入内心,事大事小只在回忆者自己掂量,完全可以不顾及别的人。
所以我会对我母亲谈话录音中提到的任何一个细节反复揣测,琢磨来琢磨去,比如昨天我抄录我母亲回忆生我头天晚上,半夜肚子疼,她说:“我摸黑下去,找一个同事……”这里的“下去”指的是——下楼,或下坡?我猜测,50年代的一个边远县城外好几公里的一个厂区,一般不会有什么楼房,云南山坡地多,会以地势高低说成“上面”“下面”。所以我猜测,我母亲生我头天半夜是摸黑下坡到另外一个宿舍区找同事帮忙。
那段下坡路有多长?需要走多长时间?我母亲没有回忆,可能她觉得这些细节没必要讲,她没有讲,但我忍不住会想,我母亲挺着大肚子摸黑下坡肯定不容易,这是涉及生育的“挣扎”之一,也是我反省我人生经历中的“挣扎”之一。
如此记忆细节的联想(或称放大),是不是可以帮助到作品创作延伸到某一个不可知领域?或者说创作的意味就此而生?联想到洁晶笔记中谈到意大利导演吉安尼基安与里基卢奇的“历史影像重构”,对资料影像的细节(局部)的“极尽可能放大”处理,好像有异曲同工意思。
我的“回忆录”上个片子是“穿过”,片子开头是一段回忆,1967年,我11岁时穿过的一片苞谷地,记忆中,开车带我去我父亲农场的司机车停在公路边,带我穿过一片苞谷地走到我父亲农场。这本来就是一件微不足道小事,50年后我重新回忆,穿行在苞谷地时我的三个心理活动凸显:一年多没见的我父亲变成什么样?他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见到面我是不是马上叫他“爸爸”?等穿过苞谷地见到我父亲,三个疑问的答案是,我父亲戴一顶破草帽,脸和身上黑得像煤炭,我几乎认不出来,他住在牛圈旁一件简陋屋子,我没有开口叫他“爸爸”。
“穿过苞谷地”,我开始和我父亲开始了共度半年的农场生活,就此我“认识”到他是一个“被劳动改造并管制”的人,我和他的“人生界线”就此画上。所以我理解我11岁那次穿过苞谷地,就是走进“现实人生”的开始。
写到这里,想起涂海燕片子里的回忆段落,有一段是她17岁(?)时她父亲把她交给她在KTV工作的表姐,她的第一个工作将在这里开始。涂海燕以为KTV就是点歌嗨歌地方,她表姐告诉了她真相。涂海燕这时用了两个回忆片断,一是她隔着布帘偷看同屋一个下班女孩换衣服,二是她洗澡,看着水滑过自己的身体。我像被锥子一样刺到心里的是涂海燕的回忆,如此细节,裸露,坚硬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写于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