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November 2021
“创作与持续”笔记,去年开始写,既在乎新作者第一部处女作片子创作,也涉及作者“创作力强度与精度”(不只是“创作持续”)的“创作生命力”。这个笔记不是天马行空谈理论谈概念,也不追着大师分析名片(不是我专项也非兴趣),只专注“一起行走者”创作动态和轨迹走向(不是“视野狭隘”,只是时间精力有限)。
选择:
“选择”话题是俞爽挑开的,她先在微信和我谈她毕业后打算,我觉得小爽和我谈的有关“选择”话题,可以放到邮件组公开谈下,可能不单是小爽一个人面临的考虑。
小爽说她今年毕业,现在有选择几个,或者暑期找个实习地方为以后找工作准备,这样的话暂时离开村子,以后找个可以抽空回村拍片的工作,两者兼顾;或者暑期继续在村拍摄把片子做出来。小爽就此问我意见该怎么做更好。
我的答复很干脆:这种事应该自己拿主意做决定,一定问我的话,没有建议,只有一条路:继续做下去。创作这种事没法,只能这样。所以决定权在你,实际是看你的心的比重靠朝哪边。
我这么说意思很明白了,创作这事真的不是“歇上一阵又可以续上”,中断若干时间再返回,状态已经不在,重新培养谈何容易,这N年里我眼面前就横七竖八这样的创作夭折尸体。有些是已经做过一部两部甚至三部片子的人,第一部还曾名噪一时,对小爽这种还在摇摇晃晃“处女作”路上者,现实灭你永远没商量。
小爽要在暑期为毕业后找工作实习,毕业立业,人生道路必须,说到哪儿都是“正理”。我和小博(郝永博)在47公里晚走路时把这个话题扯出来谈了一阵,小博说到现在年轻人的惶惑与迷惑,大概意思是,创作与务实冲突矛盾很纠结。顺着这个意思下去,有此纠结因为太多发生就变得“通常”然后“正常”了。
对此我否认。你可以纠结但不能视为“正常”,不然的话,你想顺风顺水过上中产日子还想创作更上一层楼,不能两全其美就振振有词“我太难了!”。
踏上创作之路就事实上走在“非正常”路上,就是赌博就是冒险就是身家性命揣在裤包就是不归路。
“有那么严重吗?”
“用得着这么严肃吗?”
有此存疑者,基本上就是文青情怀玩个时髦混个作者,对此我态度明了:我们还是趁早一刀两断吧,省得彼此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话说得清楚决绝难听,是彼此最好的尊重,稀里糊涂不明不白裹搅纠缠一起,才是最大的伤害。
所以去年底在西安美院工作坊结束之前,觉得和小博彼此心路通畅可以敞开一谈,于是有了我俩之间的一次名为“道路”之谈。基本意思是,既然选定创作为人生路(不是爱好兴趣玩一把),那就去他妈的考研读研(浪费父母三年辛苦钱)!也去他妈的找工作进公司穿西装听傻逼老板训话!“去他妈”后怎么走呢?就一年至少三个月守村子拍摄,三个月剪辑,这半年时间基本都在家里,吃住经济花不了什么钱。另外半年时间呢,接点小活做挣点日常开销,或待在工作室(秦家屯47公里昆明)完成片子定稿做点义工做点剧场有外出交流一起参与。
这样的方式不是从前草场地“圈养作者”那种,也不是秦家屯前五年的“80%野生+30%家养”,是前两种的优点集合缺陷避免(不能全包野生夭折率太高),这是秦家屯五年后过渡到的新方式,结果如何我们谁都不知道,但已经是之前经验上的集合,有反省总结和谱气的尝试。
必须得说,“选择创作”实际就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保证大脑心绪情感思考在一种状态(与创作有关)中。
小博是头一个试验者。他在回村动作采访拍摄等等动作,从去年初延续到今年,当然也包括其间的消声失踪(去年9月至12月初,今年1月到3月,两次),这个我理解为初上路年轻人的恍惚摇晃,必须经历坎坷,但从失踪泥坑里爬出来和大家一起走必须是自己的主动,不然同伴的呼唤拖拉发而引发继续撒娇。
今年3月从沉默黑暗中重新爬出来的小博,是有目共睹了,他的“太姥姥世界”进入,4月初至今的工作坊担当主持及事后录屏备案截屏做图,“告别19岁”处女作的三剪到完成,再到6月在47公里的空间建设及伴随片子完成定稿,还有就是我和小博独有的两人傍晚47公里丘陵山野走路,20多个傍晚路上边走散聊,只有我俩才知道我们谈了多少人生的秘密。
小博的实验路刚刚开始,接下去如何走怎么走主要取决于他。小博之路是他独有,其他作者的路可以是各种各样。年初我在昆明及到47公里后,我和胡涛有过两次话题与此相关的视频谈,大概意思就是如何找到“胡涛路”。
应该有“小博路”“胡涛路”“洛洛路”“高昂路”……首先看本人是否选择好要走创作路(决定和自己的人生拴在一起),然后再有我们这些伙伴的跟随同行,过程中一起寻找出适合该作者的具体行走路。
所以,话题回到小爽,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吧,“俞爽路在何方”先自己拿主意做决定。只是得明白,人生路不会永远有一辆车在等着你的。
再多说一句,年初至今(除去离开时间),小爽在村子待了几个月,采访拍摄并行,明显看出小爽的触觉逐渐进入深处,翠娟婆婆和大伯两个人物的立起就是例子(小爽昨天写来的笔记“朱星余的消失和存在”,翠娟婆婆回忆亡夫临终前夕情景,我读着就是一篇“忧伤散文”),以此贯穿,片子的构成可一点点摸到实处。我希望小爽出片并是立得住脚的好片,是可以成为小爽继续在村创作下去的第一步迈出,而不是考博找工作的砝码,不知道这一点上我和俞爽是彼此靠近还是距离遥远?
总之谢谢小爽让我挑开这个话题亮出底牌。
定住
“定住”是对俞爽最近在村子动作的确认。
民间记忆计划十年实践,初踏回村路者绝大部分呈现会是:轻和飘。因为身子轻行走在村子就发飘。不要说生长在城镇或随父母离开村子迁居城里的年轻人,即使依然还随家人生活在村子里年轻人,对村子的人与事基本属于一种“隔绝”状。也许各有不同缘由,但相似的原因不费脑子就可以知道个大概
所以民间记忆计划就有对回村者建议第一动作是,走近老人倾听回忆并记录(“三年饥荒”是入门槛),这是解决“轻与飘”的实际手段。有创作追求的人,暂且按住“寻找题材人物焦虑冲动”,先从老人记忆倾听开始。
如此回村方式,我也是行走者之一(不是缩在城里工作室策划想主意指手画脚发号施令那种人),亲身参与及观察总结十年路行走,我的体会获得是,无论对一个创作新人或创作“老人”(要和自己从前说“不”重获创作新生者,比如我)都大有益处。老人记忆,既是通向村子过去通道打开,也是与眼下现实思考的最佳对照材料;除了创作提升与提供,被采访记录的老人记忆被整理编辑,可以成为该村历史档案的一部分。这是来自普通人的历史,之前没人在该村这么做过(民间记忆计划回村者采访对该村基本都是首次);如此为村子(一个与自己根有关)尽自己可能去记录保留历史行动,自然又带出对这个村子的现实与未来关心、以及对村子改变与建设的参与行动。一个卷入村子改变的行动之人,可想而知其创作的纵深拓展又展示出无限延伸可能。
上面所说这些,类似话已经变成我的车轱辘话不知重复多少遍,但我感觉刚刚我说这些时好像还有最初说的那种新鲜刺激,原因什么呢?我稍微倒下带马上发现,我刚刚写这些字时,除了此刻要倾诉的第一对象小爽外,还有另外三个人,即去年到现在都在“回村行走”的新加入者:小博、魏轩、高昂。
当我面前浮动着这些年轻人的脸,再次重复说着这些话时就依然有新鲜刺激甚至冲动感,这是十年民间记忆计划给我带来的拯救感(一个濒于创作死路者复生)和最大的兴奋刺激(一条创作与社会有互动改变发生的实验之路)。
说到小爽的回村动作,经历了最初(春节前回村)尝试式的摇摇摆摆,在疫情平缓后选择再次回村,之后又在阴差阳错计划被改变“再回村子”,到现在村子待了一个多星期,采访拍摄笔记陆续发来。
我去年底杜克交流期间与小爽接触了解,这是一个足够聪明好学有想法(包括追求)品质年轻人,在杜克有营养丰富课程讲座智慧学者教授环境,一个“有底子”的学生。在杜克认识交往N多学生(四次杜克)好像都有不少学生表示兴趣,以后主动和我们联络并回村采访或拍摄的人,实际发生不多,小爽不只是在杜克和我们“玩了一把剧场”,还有回国后续选择。
我在小爽年初最早发来的三个老人采访抄录中看到,第一个老人采访明显比较浮,但第二个第三个就立马不一样,细节,丰富,还饱满,尤其是92岁茹万富老人采访抄录,共1万1千余字,和我做过的30多个老人采访相比,拿我做的最好的来看(大概不超过5个),小爽做的这个老人采访可以说不分上下,甚至超过我的。
我不得不钦佩年轻俞爽的老辣一面,她明显有社会学人类学课程训练(当然还可能包括政治学历史学宗教学等等,杜克这类精彩课程工作坊讲座太多太丰富),吸取营养的小爽用到她的采访老人记忆中了。
小爽最新发来的三篇回村笔记,涉及大约10个左右老人采访,现在还没来得及做采访抄录,但小爽都写出“采访梗概”,关键的老人叙述核心都记录下来。
我在小爽在村动作读出她的一条逐渐清晰走出的路,即一点点靠近老人,倾听,抓住,捕捉,筛选,判断。老人讲述有村史(土改大跃进三年饥荒四清文革公社解体),有村事(瓜葛矛盾利益冲突),有日常生活(小爽说的“生活史”)。
老人记忆与叙述打开,方方面面,我没法判断哪些更有用或有价值,我感觉都特别好,我不需要去判断,我只感觉小爽这么做感觉兴奋刺激脑洞大开的话,就最好。
一句话,小爽在村子自己“定住”的话,也就是她的定位开始了。定住,是在村子的关键,让自己稳住,专注;于是会带来影响自己以后人生选择的“定位”。
依我对小爽的粗浅了解,包括她皮球一样蹦蹦跳跳的“不定性”发作,我猜想小爽回村及采访,好像有一种“人类学”(或视觉或文化)学业训练道路遵循,即选了这个专业,再找一个“田野基点”去应对专业学习。还有,回村采访对小爽也类似“课程作业”习惯想法:“这样该差不多了吧。”“有必要一待几个星期吗?”
这只是我的单方面想,可能完全不是小爽所想,另外我对小爽专业课程的“习惯遵循”也无必要去指手画脚,那是无可厚非的学校方式。
只是建议:小爽觉得有兴趣(有必要)把回村采访及拍摄当作创作(人类学专业训练含在其中)吗?简要来说,如果小爽完成一部片子,她的人类学专业训练也包含其中,小爽认可这种方式吗?
我自己也不敢拍胸脯这是“最佳人类学学习之途”,我只是猜想我接触认识的俞爽老师Raphael(或类似我在美国法国德国等地方认识的视觉人类学学者教授),当看到俞爽同学带着一部她在村子里拍的纪录片(可能包括村子历史,当然也有村子现实),我单相思觉得,这些我认识的学者教授会开心的。
这么和小爽交流,依据的一个案例是高昂,我与高昂的碰撞性交谈是:“你打算以后继续回到村子拍摄吗”(即不只是完成一个学位创作。我问)“我想这样的。”(高昂答)这次交谈是去年5月纽卡斯尔放映讨论后晚餐(可能余琼老师感知到我们之间会有以后的故事发生,所以安排晚餐座位时特意把高昂和我安排坐邻座)。
接下来的发生就是,我和高昂之间的创作讨论,没花太多时间,从“客观性观察”的直接电影跳到“一个人在村子的影像故事”
小爽呢?我也想这么试一试,是否可以放弃“为读硕升博完成一篇人类学田野调查论文”的“好学生道路”,在村子放逐并扎根,以一个创作者要求自我锤炼?
补充一句。小爽前几天微信问我她的采访如何,我说肯定做得很棒,具体怎么说我得想想。写完了,我本意只是通过“定住”这个动作上肯定小爽的村子老人采访,鼓励她继续做下去,写着就延伸到“定位”(学业或创作道路选择)话题了。
剧场
“创作与持续”说到“3”跳到剧场。民间记忆计划2010年起步时是伴随剧场的,当时参与计划的10多人都卷入一个叫“回忆:饥饿”的剧场创作中,尽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之前与“剧场表演”没有太多关系。
“卷入”即形容当时有身不由己被裹挟其中势头,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有了这次剧场卷入,对大部分人(主要是80后)的第一效果就是打了鸡血,兴致勃勃又踏上第二年“继续回村”路上,第二效果就是,因为有了“再次回村”,大部分人才有自己的第一部影片创作而出。
以此是不是可以注释(或部分):“我们为什么需要剧场?”
2010-2014的草场地,有大空间有排练场兼剧场,伴随民间记忆计划的创作是影像和剧场,当时称作“双枪”(如果再加写作即“三枪”),“双枪”或“三枪”,创作者的成长升华利器。集体剧场有《回忆:饥饿》和《墓碑》,个人创作的剧场呢,我的《调查父亲》即是其中之一。现在来看,没有两个集体剧场,民间记忆计划不会走下去(或者说走不到现在这个样子);我没有剧场《调查父亲》也不会有后来的影像《调查父亲》。
2015后的秦家屯(“后草场地”),涉及肢体的动作只能在比较小的工作室弄,但还是弄了“阅读饥饿”(因为空间局促,表演体现是:原地,缓慢,反射,互动),一个与影像与老人“讲饥饿”混搭的“报告剧场”。这个剧场做出来的用途是,2016年去美国杜克、哥伦比亚、康奈尔、加大洛杉矶分校、圣芭芭拉、圣克鲁兹6个大学交流时充当“报告剧场”。
影像与身体也是民间记忆计划去学校或影展开课/工作坊时的“双枪”,2011年开始至今的每年一次西安美院,2014年开始至今的栗电学校(2017年开始带入肢体工作坊),2017和2018去意大利卡利亚里做非洲难民工作坊,都是影像和身体并行。
身体/肢体工作坊,有关内心与本能的创造,身体的打开也即想象的打开。我的直观,一些参与者的影像创作是通过“肢体创作”激发而出,当然也有另外的例子,身体玩得很嗨,嗨过后陷入疲软,对影像入手无所适从。
下面要谈到写此文核心点。2016年的台湾纪录片影展(TIDF)是民间记忆计划“高光亮相”,8个作者的12部片子放映及《回忆:饥饿》剧场演出,当年TIDF的“焦点单元”,8个作者的片子放映,并集体演出与“饥饿记忆寻找”的故事,一种“什么是民间记忆计划”的最佳注释。
借着此东风,2016年台湾TIDF邀我们(我、梦奇、张苹)去做工作坊,工作坊指向的是“纪录片”,身体工作坊也带入,一周时间的每天晚上都交给身体,影像部分完成,同时也在工作坊结束时有一个“台湾,我的记忆”展示。
和台湾TIDF的合作故事继续。两年后,2018,当年TIDF有胡涛的《偷羞子》入选,我们决定“组团”去TIDF看片(TIDF的选片和单元策划实在太棒,经历一届影展有头脑地震加风暴)。既然集体再去,为什么不再带一个剧场演出呢?于是有了与TIDF商量,TIDF期间《阅读饥饿》演出两场。演出者有:梦奇、张苹、胡涛、晓雷、鲁潇、钱继奔。演出效果很棒!临演出,我把影像操作的活转给梦奇妈妈,跳上台成了表演者之一。过瘾啊!
这一年9月,TIDF的纪录片工作坊再邀梦奇和一个台湾作者主持(除影像工作坊,梦奇也主持身体工作坊)。
然后到今年,TIDF是铁了心要“把影像与剧场搞到底”,再来商量今年的工作坊继续“影像与剧场比翼双飞”。8月底开始的工作坊计划,8天分两期进行,第一期影像4天,第二期纪录剧场4天。梦奇参与第一期工作坊主持,第二期和我一起主持。“纪录剧场”工作坊的主要参与者即2016年以来参加过工作坊的“返回者”,借助四天的工作坊,铺设出一条通往“台湾记忆”的剧场创作之路,以图在明年的TIDF期间演出。
故事还没有完。“记忆”剧场台湾版在进行中,我们这边也在构想一个新的剧场,这个剧场以后的奔向:今年秋天杜克等大学交流的展示,明年TIDF“献演”(反正到时我们肯定还要组团去TIDF看片,如果可能的话,为什么不带上一个新剧场献给亲爱的TIDF呢?)
(写于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