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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37: Portion and Enlargement – Zhu Shengze’s Another Year

15 November 2021


介绍《又一年》一片,可以一句话就说完:一个武汉打工家庭一年里13个吃饭时间。从影像构成方面说,是13个固定镜头,顺序是1月到12月,最后一个是轮回到次年开端。

看这部片子后,我最想说的一点是:局部与放大。

这部13个镜头构成的片子,内容是一个家庭的饭桌时间(基本是晚饭),13个月,一月一次,1月开始,顺序到12月。整部影片就13个镜头,一律固定,无任何变焦或推拉摇移变化,13个镜头,短约十几分钟,长约20多分钟。

直白说就是,这部3个小时片子要让观众看一个家庭吃13次饭,而且是“一个全景到底”方式的“13次吃饭”。

影片明显脱离常规纪录片路数,“观念植入”方式,我感兴趣的倒不是这个观念,当代艺术的“观念盛行”年代领教太多,我在乎的是作者决定了“观念”之后的“如何实现”。

作者明显是有足够准备的,一个家庭的选择,每月一次拍摄的选择,具体到“晚饭时间”选择,还有“实际拍摄素材”到“剪辑入片段落和时间”的选择,作者深知“要的是什么”。

我理解影片追求的就是:局部,局部,彻底局部。换句话说,既然不存在“全知全能广角”,何不如微观到最局部呢?

一间屋子(目测10平米左右),焦点中心是饭桌,靠墙有床两张,再有每次都少不了的电视(或声音),然后就是活动在这间屋子里的一家6口人,中年两夫妇,三个孩子(大女14、5岁,二女4、5岁,小儿子两岁左右)及奶奶,片中一家人大部分时间围桌而坐(吃饭时间)。目击“这一家人一年中的13次晚饭时间”镜头(或者说作者位置),是待在屋子某一处,位置每月不一样,或门边,或床上,或直接靠近饭桌。

然后我们看到的就是从1月顺序数下去到次年1月的13次“每月一家人吃饭”,13次吃饭,镜头一动不动,流动其间的是在场人说话,涉及今天挣钱多少、村里某个女人试图超生等等的对话,时不时的无主题东拉西扯,不断跳出的孩子突然喊叫,某件东西该不该给人或谁更辛苦之类的两口子争执,还有女人对婆婆的吼骂,大女儿顶嘴母亲……典型的贫寒之家油盐酱醋一地鸡毛。

这部影片给我们看的就是这个。看片前我大概知道这个,还是缺乏信心:作者凭什么把我摁牢在座椅上?

影片第一个镜头,“一月”里的一次晚饭时间,镜头位置在门边,画面右侧是饭桌及椅子上的五岁二女儿,她在看对面播放动画片电视,电视机两侧,一边是一个头发花白老人(后来知道她是家里最长辈,奶奶,也是话最少之人),一边是大女儿,老人没有看电视,大女儿在看。画面中开始是这三人,画外音传来旁边厨房做饭声音,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对话(诸如“康康乖,爸爸要回来了”)。画面进行下去,这个家庭的另外三个人(两夫妇及小儿子)陆续出场,围坐饭桌,吃饭,说话继续,动画片继续。

影片这个开头镜头大概20分钟左右,我经过了这么几个心理:有点难耐,想抽烟解闷(但我给自己立了“减烟令”:不在看片时抽烟),发愁如此继续下去该怎么熬过去。第二镜头,“二月”开始一会,我打了个小盹(约两分钟),缓过来后,精神头就好了,看下去,每个月继续,到春天,到夏天,再到冷天(从画面中人物穿衣来看),日子过得流水一样,我的看片也顺流水淌下去,我被席卷其中。到最后一个镜头,“又一年”的又一次饭,我发现我和饭桌旁的这家人竟然有点恋恋不舍感觉了。

我问我自己,如果这家人如此吃饭下去、作者也如此一年又一年拍摄下去的话,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我会愿意看下去吗?回答是:愿意。

我想说到这里我已经表达了我对这部影片及作者的基本感情。要说理由,我最想说的是,“被放大”。一种艺术的最佳实现,可能就是,最为局部的呈现,而且是最为直接的手段,获得的是无限多的放大。这个“放大”就是影片核心所在。至于对其他看片人来说,有否被放大,放大或多或少,延展到何处止步,因人而异。

剪辑,对日常素材的审慎的选择,人物以及故事戏剧性的建立

作者很极致的用13个长镜头展示了一个家庭一年的变化,另一面也建立了由每个家庭成员的形象并组合在一起,正如片中那张醒目的家庭合影。在这种极致的方式下,剪辑成了到达观众内心最难的环节,可以想象作者要从大量的固定机位素材中寻找出能建立家庭成员之间关系的镜头,这个选择是极其审慎的,在这样的一个大家庭中,每个人物的日常细节都被选择的放大了(日常的细节由导演选择性的呈现在银幕上)。人物以及故事戏剧性的建立也是在剪辑中完成,剪辑的理由不是动作,构图,情绪,而是作者的意图,她对这个家庭的理解。是让某个人物突出,还是某段关系突出,这些选择决定了这个片子的走向。

整个片子看下来,印象最深刻的是三个女人:奶奶,和儿子一家挤在武汉的楼房里,看着儿媳脸色,即使中风后依然倔强的活着;儿媳,照顾着一家老小,时刻处于忙碌的状态,这也让她的怒气随时会爆发,片中她没有一刻坐着放松,哪怕是吃饭时也要照顾到小儿子的动向;大女儿,16岁上下的年纪开始懂事长大,帮妈妈分担一些家务,另一面对父母的状况不满,渴望被更多关心,关照。在这里我想着重说一下,作者通过在段落的选择,建立的人物关系。

奶奶衰老和隐忍的形象在第一幕就建立起来,儿媳当着她和她儿子的面抱怨对奶奶的不满。中风后,儿媳对她的不满更是雪上加霜,再后来的段落中,奶奶渐渐成了屋子里的一个可有可无的摆件,就连她的儿子也是忙着赚钱养家也无暇顾及,她自己只能通过一些固执的习惯来表现自己的防抗。

儿媳在家里无疑是支柱,她彪悍的风格在第一幕就建立,并在后来的段落中逐渐加强。儿媳这个人物性格的丰富应该是从她在面对大女儿的怒吼开始,她只能以安静的苦笑化解。我们可以从中体会到母子之间遗传的矛盾体,发怒着,后悔着把这个家维持下去。

大女儿,青春期的她,自然而然的继承了妈妈在家庭的地位,教育弟弟妹妹,甚至开始教育自己的父母。如果他妈妈的发脾气是发泄对生活的不满,大女儿是在用发脾气捍卫自己的命运(不想打工)。

最后影片的结束也是由大女儿挽起奶奶离开饭桌,也是这个家庭的对命运的和解,在这个不复杂的关系中,却有着复杂的矛盾和沉重的负担,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像一个食物链,维持着家庭这个系统运转下去,这也是给观众带来共鸣之处。

“从决定到观念”与“电视机——通道”

看《又一年》,三个小时,大脑中漂浮出无数的念头与奇想,最后停留的思绪是“从决定到观念”与“电视机——通道”。

“决定”是伴随一个作者一生的事情。当决定开始,创作开始,当决定结束,创作完成。任何一个时长的影片里也包含了无数的决定。但怎么做“决定”依然是我(为创作者)始终在试图弄清楚的。

有人说摄像机的开关一开就是一个决定,有人说你把机器放在某处某角度就是一个决定,有人说你什么时候按下停止键是一个决定,还有人说你跟着某一个人拍是一个决定,还有你不拍人是一个决定……当无数个决定汇集成一个决定时,这就不只是“决定”了。所以“观念”与“决定”的差别是不是从“无数个”到“一个”或“两个”?听起来简单,但这些做减法,或者说浓缩的过程,考验的是作者的眼力、信心与态度。

《又一年》里,作者做了一个观念式的决定:一年一月的饭桌上。其实做了这个决定之后,至于这家人有是6口还是5口,有没有超生,是不是农民工……都可以先放在一边。从饭桌上看人,尤其是中国人的生存状态。在这个“决定”下,一个房间都能拍出一个世界。我佩服能做出这个“决定”的作者,并好奇她是怎么从“决定”再抬起腿跨越到“观念”的。

看片时我想到了另一个例子。西安美院杨晨老师的一个短片,关于两个决定:在熟睡的外公肚皮上摆放着摄像机;在床头挂上外公外婆的黑白结婚照。影像跟随睡熟老人起伏的呼吸上下波动,如搭乘一条穿梭时光的船,波浪起伏中墙上的一张黑白老照片带我们跨越时光。上面两个年轻人的脸与下面熟睡的脸造出地平线上下的两个海市蜃楼。

思考从“决定”跨越到“观念”的过程是有意思的,但同时也伴随着疑问:如果“观念”是一个创作者的凝练,它怎么才能不沦为另一种风景?

从“观念”回到具体实现上,一个月,一顿饭,一个固定场景。场景的选择,呈现的内容,声音的处理……这些细节是观念得以成立的重要组成。我特别喜欢影片声音部分的处理。一家人说话的声音、电视机里的声音、窗外火车的声音、手机里的声音、从来没有安静的声音……我非常着迷于“电视机”的存在,它是一个奇异的通道。

在离开城市房间前的四个月,电视机让二女儿(那个始终与电视交流的小女孩)成为这个乱糟糟的家人中特别的存在,我在她的脸上、动作上看到了一种科幻感,漂浮于这个昏暗的屋子、这个麻烦的家庭之中,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三月的饭桌上只有父亲与大女儿,那是难得的一次平静的晚饭,电视里飚着高音的女声(好像是“我是歌手”比赛节目中的邓紫棋)回荡整个屋子,父亲和女儿被电视紧紧抓住,语言消失了,交流停止了,电视机的那个“世界”轻松地消灭了一切矛盾,眼前的父女俩人放弃了存在的意义。

在村子里的房间里,电视机再一次出现了,因为空间的改变,它发出的声音显得微弱。在婆媳的战争中,自觉褪去。人忘记了这个通道,深陷烟火与矛盾之中。

又回到了城市的饭桌上,又回到了6口人的纷扰之中。矛盾的漩涡中心逐渐转移到母亲与大女儿(下一个代际)之间。为了远离漩涡,沉默的婆婆双眼紧盯着电视机,父亲逐渐加入,二女儿加入……他们顺着电视机向外爬。

看着银幕里的人看着电视,我时不时把自己从荧幕中拉回来,然后在虚实之间进进出出,并跟随这三个小时思绪飘扬。我比荧幕那头的人幸运。

(写于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