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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23: Image as A Kind of Writing →From the Novel

3 August 2021


我是越来越觉得(至少最近15年),高谈“独立影像”不如追求“个人影像”。所谓独立影像(曾经被称“地下电影”,我经历的90年代)说白了就是某种意识形态商标(外衣),一些人愿意使用(论述言说习惯,我看作是学术偷懒,习惯沿用“地下”“被封锁”“反抗的权力”等等情景假定。我给一个“中国独立影像XX周年”研讨会拟的发言题目是,“独立是一个动词”)

“个人影像”是所谓独立或自由影像的最具体落实,和外衣和口号和商标无关,再用行话说,和投资和融资和制作无关。

再往更具体的落实,“个人影像”即“影像写作”。“写作”与“制作”,一字之差,彼此距离千万里至南辕北辙。

“影像写作”——

可以和散文有关:随意,漂移,飞扬,鸟儿滑过天空,天生的云地上的羊大姑娘的……天马行空形散神不散……

可以和诗歌有关:凝练,意象,节奏,音律,传神,寓意,明月松间照,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竟无语凝噎……

可以和论述有关:探寻,觅踪,挖掘,反省,推理,福尔摩斯,黑泽明罗生门,卢梭忏悔录,调查父亲,中国在焦邢庄,外婆母亲高昂三代女人之贫困逃离迷惑等等……

也可以——本篇笔记要展开的——和小说有关。这是最近几年(应该是从秦家屯时间开始),把“影像写作”往纵深处拓展的一种落实。

这几天想就“小说”与“影像写作”来谈,启发之一来自最近几周的读书会,国钧从本雅明的“机械复制时代”谈到古老艺术技艺之一——小说,奥黛由黑人作家詹姆斯·鲍德温《一个土著儿子的日记》谈到她家院子里三百岁老树的历史,秋山从阿伦特论述伊萨克·迪内森谈“走出非洲”人生及“把人生讲成故事”。

还有刺激是这一年与我们创作群跟过来的案例——

小博“告别19岁”是“小说”在其“影像写作”上的落实案例之一;小博正在往纵深处拓展的太姥姥——“世界之外”,也是可能的案例之一;

“洛洛的恐惧与度过”,四川米易县城,一个名叫洛洛的中年女性,疫情封城期间,恐惧与跨过,一部出自数千万平凡普通日常中年女性中“独一无二”的“影像小说”;

梦奇正在剪辑中的“47公里童话”,某天我偷看了开头十分钟,哇靠,嫉妒得我心潮激荡,影像画卷般徐徐展开,叙事与写意小说流水一样从容淌过;

高昂正在构思中的“焦邢庄”,“贫困”“逃离”等等论述,功能可能只是楔子,撬棒功能,撬开的裂缝实际是一条展开的道路,驮着高昂的返回,我在高昂写出的“旁白”中读出味道十足小说;

小爽不知道该怎么构成影像的素材,我看到她的素材至少百分之60都是“小说片段”,这些素材“成熟”到什么程度——可以“不讲理”任意组合即可搭建出“小说”,比如:

镜头A,大伯画苹果,大妈讥笑,两人斗嘴;

镜头B,大伯靠门栏说内心苦闷;

镜头C,大伯邻居孜孜不倦雕刻着家门口墙壁上一条龍……

有同意我这样的想法的吗?我不是随便说我爱死小爽那些素材,所以当她说她对她素材看烦了我有想打人冲动。

最后两个案例,高昂和小爽,两人如果有陷入泥潭困局,我感觉到,她们似乎正在被一条绳索捆住,这条绳索名字叫“做片”。我以“小说”来谈影像写作,目的之一,看能不能帮她们松绑。

一个秦家屯出来的“影像小说”创作例子是晓雷的《狂热自白》。这个片子雏形是2014年草场地工作坊,那时找不到途径解开晓雷深陷其中的“纪录片困境”。到2015年,秦家屯时间开始,松绑,放开,内省,回忆,想象,然后在2016年,晓雷上岸。有兴趣并没有看过此片的人,可问晓雷。

想起一篇小说,忘记了作者是欧·亨利还是桑·德拉,小说名记得,叫“在雾中”(In the Fog)。小说大意是一个初到小镇学校当老师的年轻人,从自己的同事及学生开始进入小镇生活,之后到学生家长再到邻居商店,社交网逐步扩大,但同时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小镇和人。小说继续,一个异性的突然闯入,一些蹊跷离奇事情跟随发生,小说主人公发现自己跌入迷雾中。

听起来好像是一个非常“故事”的小说,其实不是,不仅是故事,甚至连“情节”都不具备,基本就是一些非常零碎散乱日常发生构成,一对老年夫妇站在门口谈论下午喝茶还是咖啡,一个少年拎着酒瓶穿过街区,年轻女同事坐在办公室看着窗外发呆,即使看似最有戏剧内容的“异性闯入”,实际也不过是一个“楔子”作用,撬开的是小镇深处世界的一道裂缝。

我感觉我以“小说”为题的谈影像创作笔记掉入迷雾。昨晚我和坐对面梦奇说我这篇笔记迷雾感,梦奇一如既往用坚定眼神看着我:好,迷雾,继续。我心领神会,好,继续。

可以说,我在邮件组所写笔记,包括那些看似深思熟虑言语坚定(按高昂说“写出来就可以发表”)“阅读素材谈”,其实都发生在“迷雾寻找”中,我甚至想说“百分之百都是这样”。

2020过去9个月又3天,240天左右,我笔记写165篇,邮件组写39万字,大致平均三天两篇笔记,日写1600字(我认真用计算器算过,顺带告诉大家,邮件组至今总字数二百零五万,我靠我们太厉害啦!)

我写的都有意思吗?

肯定不是。

我写的都是废话吗?

也不是。

多少有意思多少废话?

……

为什么可以这么写(近乎疯狂状态)?

首先这是有“2020”(可称“人类灾年”)前提存在,然后:为“突围”,为“度过”,为表示“在思考”,为另外一些可能的思考相互映照,为交流为沟通,为邮件组“活着”,为民间记忆计划依然是一种“实”存在……等等这些原因都有。

持续不停写下去,种种理由之中,一个关键的事实产生了,即“快乐”。可以与之对比的是,我在1月底为“度过”而开始的每日摄像机前“独白”,持续过了三个月,“意外”出现了,我真的在如此每日镜头前独白中找到“度过”的方式和意味。其中最深刻影响我的就是“建立”如何可以实实在在种到地上,比如:4月初阅读素材工作坊开始并持续23轮,4月底我的书“1990”写作开始,每日两小时千把字,持续至今,我的“前所未有”,5月下旬到47公里,每日写作,独白,瑜伽,笔记,劳动,晚走路,至今。

这里单说写笔记,写我创作中所思,写读别的作者笔记心得,写“素材阅读”感悟,持续下去,进入一种忘乎所以状态,尤其是“阅读素材”笔记,写到让我欲罢不能,掉入深渊感。

“掉入深渊”,不是比喻危险命丧黄泉,是坠入彻底未知陌生境地,是近乎疯狂的“失足”。在笔记中所写,我得说并不是所谓我的“知识储备”,我的一点有限干瘪人生及写作及影像常识早已抖落完毕,再抖落就是抖落权威(黔驴技穷),枯燥无趣立马显现。

每篇笔记写,开始可能发自一些“朦胧感觉”,比如某句话(洛洛“世界停止了”),某张脸(小爽镜头前老太太低垂的脸),某个姿态(太姥姥照镜子),某个动作(高昂黑暗中被手机照亮的脸),某个看似平常却荒诞场景(胡涛外公外婆修坟现场话题飞越到月球),某个意料之外的回答(6岁婷婷说自己长大以后想做饭)……种种这些,引拽着我滑落,并无可救药坠入迷雾。

如此,我的“写”变成了迷雾中的摸索爬行,不是一段既定路程的旅行,是未知陌生无法预测的探险,所以我的快乐和充实感由此而来,这就是我能这么疯狂地写的全部秘密,也是明年后年大后年这么一直下去的理由。

现在,我以“小说”为题开始写,正在这种迷雾中。我的伙伴们,为我的快乐而快乐吧!

(写于20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