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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22:A Cat and the Everyday, Conversation is the Way

26 July 2021


一只猫及村子日常

章梦奇的“素材阅读:何老人的若干场景”,写了47公里村子一个大病初愈后老人的三个场景,读后,有感觉,跟着写,算是对一个作者的素材阅读的“再阅读”。

被描写的何老人有三个场景,一是枯坐院门口,真正的枯坐,一动不动,冬日,终于从一场大病魔抓中挣脱,离开躺了很多天(可能也思量过很多次就此告别人世)的床,回到阳光下,有机会让身体一点点暖和起来。这个可能是该老人躺在床上时最最强烈的一个愿望,愿活不愿死的本能是回到太阳下。

这个场景中,拍摄者写到一只猫纵身跳到老人肩上,写得简洁,差不多会被读者忽略掉。我看过这个场景的影像,猫跳上老人肩上动作很突兀,也刺激,一个枯坐老人场景突然闯入一只猫,是一种静默被打破,接下去,这只闯入画面并跳上画面中老人肩上的猫,是一个团身蜷缩动作,爬在老人肩上。

于是这个场景徒生出一种戏剧感,一只猫,鸟一样蜷伏在一个老人肩上,沉默依旧,枯坐主题被复杂化,猫比阳光更让暖意具象化。而且这个影像极具构图感,可称雕像。

见过鸟或猴爬在主人肩上,没见过猫也这样。这只猫无疑与老人关系非同一般,不是简单的豢养从属关系,似乎可以读出某种“相依相伴”情感。子女靠不住,老伴不在了或顾不上了,唯有猫。

还看过作者今年拍的其它素材,另一个老人(雷老人)和她的猫,那只猫居然尾随老人拉车去地里干活,像只小狗一样撒着欢忽而跑前忽而跑后,不时地还在地上打个滚,不时地还蹦起来用前爪拍打老人小腿,惹来老人一阵小咒,那种带着怜爱的碎语。老人走向地里,就是和这只精灵猫的一路游戏,灰暗普通日子中的一缕颜色。

真实场景拍摄,或许镜头中的人难免被设置被摆布被影响——一旦意识到“被拍摄”,所有的“客观”即被打上引号,但猫啊狗啊这些动物无法被导演,它们随心所欲自由行事,真实影像中的动物出镜似乎有了嚼头。常见纪录片会不失时机会使用一些抓拍到的动物,比如一只悠闲走过的狗,一只树下打瞌睡的猫,若干头埋头啃草的牛或羊,两头打架的牛,一群划过空中的鸟或燕,等等。在“动物世界”一类影像中,动物成了主角,不再是跑龙套装饰物,动物的日子是主题,如此影像中的动物是被注视的,观察的,被思考的。

章梦奇去年完成的片子《自画像:生于47公里》,片中有一个场景,黄昏暮色中几十只鸡前仆后继上树过夜,这是一个超长镜头(14分钟),前几天在布鲁塞尔读博士的炭叹为写她的论文来秦家屯看片并采访,她说这个鸡上树场景让她看到一种寓言效果。我深以为然,我想到的追问是,如此具有“寓言”意味的场景被拍摄下来,如何做到?

于是就涉及到下一个问题,如何在真实影像拍摄中把“人”之外的那些动物“创作”出来,即一种被赋予的“存在感”意象?我现在想到的一个动词是,度过。和村子度过,和老人度过,和此地一切生灵度过。

没想到,由一只跳上老人肩上的猫写出那么多字,但其实也应该把我觉得的关键意思表达出来了。剩下的两个场景,一个是何老人依旧坐在门口,变化的是手里多了干活的事,但凡能动弹就手不闲下;还有是何老人走出家门口十几米的村道,手杵长棍站在那里,接下去她开始说话(听众是她认为的一切存在),说的意思是昨夜她被渴醒,呼天唤地却无人给她一口水。

何老人的这三个场景,在作者正在剪辑的新片中足可以构成一个老人坚实存在的“线”,这个已经被命名为“47公里斯芬克斯”的新片,“斯芬克斯”巨大悬疑下,一个老人以其如此存在故事回应着主题,也是一部长片中最结实的“肉”。

谈话即道路

因为采访老人,西安美院大四学生王佳萌在她奶奶村子里一步步靠近老人,她的毕业纪录片拍摄由此进入“细节”。

王佳萌发来的两篇笔记,谈到采访她奶奶和另一个老人,两个同村老人相似的命运是,都是因为五十多年前的“饥饿”选择逃荒,两个老人当初逃荒出发地不一样,王佳萌奶奶逃荒自甘肃陇西,另一个老人是四川德阳,最终落脚地并终老至今是同一个村子:陕西乾县阳峪村;落脚手段也一样:嫁人。

“为什么这样就把自己嫁了?”出生于1994年的王佳萌问。

“没有男人怎么吃饭?”老人答。

王佳萌笔记里写到,她听到这么一种回答时,实在感觉太不可思议了。

感觉王佳萌在村子拍摄中正在接近一个亮点。我说“亮点”,是说王佳萌的创作从出发到上路的一个转换。当初她待在学校里开始构思毕业纪录片创作时,是以“小脚老人”为题。我当时的反馈是觉得她习惯去“选题”,追问她若干“为什么”。等到她回到奶奶村子,换作另一个拍摄计划:拍奶奶和她周围老人。

拍摄创作似乎总离不开“选题”。拍摄之前,剧情片爱谈剧本,纪录片热衷讲“逮到什么题材”。一直和王佳萌讨论的是,先别用“题材”(应该拍什么)把自己套住,换句话说,先踩住一个基点,扶着拐杖,试着探出一条自己的路。民间记忆计划的实践者,参与其中的创作方式,即从返回自己村子并采访老人起步,采访的第一对象通常是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家里长辈。

王佳萌的“基点”就是回村后的采访奶奶动作,然后开始了解“以前大概听说”但无具体细节的奶奶“逃荒嫁人”往事。接着又从奶奶那儿知晓,村里还有与她一样经历的老人,并带着去访问了第二个“逃荒嫁人”老人,即来自四川德阳的肖老人……忍不住猜想,跟着下去,王佳萌在村里可能还会碰到更多类似经历老人。

“采访奶奶”由此变成“向导”,引着王佳萌走进一群在五十多年前的“饥年时期”有相同命运的老人,于她的创作来说,从看似平缓生活的村子表面发现一条缝隙,撬开,挖掘一条可能通向“日子深处”的一条隧道。

“谈话即道路”,若干年前有个作者以访谈形式出了一本书,书的内容记不住多少,不过这本书名一直没忘。以讲述构成:经历,情感,教训,反思……成一条路,有人走过来,还有人要走下去。“谈话”成书者,基本都是那些“值得印成铅字的人”,普通人不在其中,农村老人当然也不在。

民间记忆计划的回村之路,历经八年,经由数百回村者采访的老人记忆累积一千多位老人。我做口述编辑,经手整理或编辑500多个被访老人口述,我体会到,这些村子老人开口讲述从前时,一条看似最普通却也是“非凡人生道路”铺开。

读马尔克斯自传《活着为了讲述》,一个直接的理解是,马尔克斯以“讲述”指代“写作”,宣称这就是“活着”(或者说“活过”并且要“活下去”)的理由,延展这个意思,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我们采访过的那些老人,因为有了他们曾经历过的日子讲述,证明了他们“活过”。

回到王佳萌采访的两个老人,忍不住联想:56年前(1961年),她们分别从甘肃和四川所在村子出走(或者叫“出逃”),原因是饥荒,“没吃的”,也就是“逃荒”;走出具体时间,可能是冬末春初,因为那个季节是地里最找不到吃。“出走”方向,甘肃的那个,是往东;四川那个,往北。这两个人当初彼此不认识,一个共同愿望是,“那边有吃的”。后来两人在陕西乾县一个叫阳峪的村子待下来了。

我猜想,这两个人当初离乡背井应该是第一次出远门,并且是决定自己人生命运的出走,类似一种长征。“出走前”“在路上”“到达”,这三段过程是讲述关键,也即应该是“充满细节”。从王佳萌的前期采访中,感觉她还需要进入这些细节。

下面是我想到的若干设问,也许会刺激王佳萌继续采访时的“回忆细节”出现:

家乡回忆:一棵树,一条河,或者家人,至今记忆依然非常深……?

如果有一个让(或劝说)自己逃荒的关键人,具体是谁?当时说了什么关键的话让自己决定走?

离开村子逃荒,当时具体时间是?临走时,有没有谁嘱咐过什么话?走时随身带的有什么东西?同行人有多少人?具体是谁?为什么会这些人一同走?出门的方向是哪里?

逃荒路是走路还是?每天走多少路?路上靠什么为生?睡觉地方一般是哪里?

路上花了多少天到达逃荒“终点”?同行的本村人是一直走到终点,还是走散,或其它?或有其他人加入?一同出村的人一直走到终点——“嫁人村子”,有没有?有的话,这些人后来呢?

“嫁人”过程:介绍人?第一眼看到“要嫁的人”,什么印象?心情?介绍人得到的“好处”是?

(写于20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