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July 2021
采访老人记忆,进村第一道门在
翻过2016年,民间记忆计划的冬天回村拍摄开始。2010年夏天民间记忆计划起步,每个冬天是参与者返回自己村子的拍摄时间,2017年是第七个冬天。
冬天回村者,有的是从七年前的冬天持续走过来,如草场地原驻站作者;有的是第一个冬天走在回村路上,如美院大四学生,选择毕业创作与民间记忆计划同行,也返回“老家村子”路上;还有如村民作者,他们本来就人在村子,不需要“回”这个动作。这些回村者身份、背景或心理各异,相似的一点是,返回与自己有关系的村子,持续或尝试纪录片创作。
这个“返回”动作,1月开始,持续至3月。2017年回村者10多人,各人回村时间长短不一,因人而异,或一头扎进村子直到离开,或若干次出进。返回者所去村子,散布湖南、湖北、陕西、山东、安徽、北京、河北各省区。这些村子,或是回村者的出生地,或是父母、爷爷、姥姥的村子,与自己有关。
冬天在村拍摄期间,回村拍摄笔记从各个村子现场陆续发来,汇聚草场地工作站邮件组,初次回村的陌生和距离,再次回村依然有迷雾摸索的迷茫,相似或不同遭遇与体会碰撞交流,如何深入,如何发现,如何让镜头探进现实深处……
关键词是,如何阅读村子?
西安美院六个毕业创作学生,与村子有相当的距离,甚至遥远,他们属于“农村城镇化一代”,从小随父母移居城镇,村子变为爷爷奶奶祖辈留守,成了“老家”。现在这些90版年轻人各自一个人回村,巨大陌生感横亘面前。
采访老人,是民间记忆计划回村者推开的第一道门。对现实体温的感知,历史记忆或许可以成为温度计。
张会洋,回到的村子在安徽阜阳,叫东刘庄,她回村第一步从采访开始,她的姥姥是第一个被访人,然后她姥姥又成了她认识其他老人的向导。10多天过去,有12个老人坐在镜头前,讲述自己从前往事,话题从50多年前的“三年饥饿”开始。
张会洋说一个老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让她印象深刻,老人说:“我说了你可能都不相信。”这句话的意思里面,可能包含:曾经的饥饿往事很悲惨,现在的人无法理解。可以猜想这位老人,她要说的那段往事,一定是埋藏心里很久的,渴望对人倾诉。
张会洋说她的拍摄计划是以姥姥为主角,记录姥姥及周围老人的记忆和现实交织。我想,张会洋应该是头次认真坐在村里老人面前倾听他们往事讲述,这些村里老人过去经历的故事,也会是张会洋初次知道。至于老人记忆如何与创作发生关系,可以先不急着得出路数,先把“倾听”这个动作做好。
从陕西咸阳一个叫阳峪的村子发来的拍摄笔记,王佳萌写她端着摄像机跟随奶奶在村里走,遇到人便因此认识,她写到:奶奶就是我一张移动名片。
王佳萌和她同学张会洋的拍摄类似,打算以“奶奶和她的老姐妹”为题创作。想和王佳萌讨论的是,同为老人故事,不会有所谓“题材撞车”问题,关键拍出了“这一个”或“这一群”了吗?
所以我对王佳萌的提问是,她会被奶奶这张“名片”带去哪里?奶奶曾经的人生?奶奶相处一辈子的村里人?探测下去,奶奶可能不只是一张“名片”作用,或许有着某种横跨历史与现实的向导角色。
跟着王佳萌继续下去的采访,她笔记中写到,采访奶奶得知,奶奶的老家是甘肃陇西,“出生于1941年”,“19岁从甘肃出嫁到陕西”。
身在陕西村子的张焕财,对这个年月很敏感,在邮件组向王佳萌提出:奶奶从甘肃嫁到陕西这个村子是“1960”,是“三年饥饿”时期,基于当年有大批“逃荒嫁人”发生,张焕财建议王佳萌应该抓住这一点追究下去。
张焕财提示到点上,的确是值得追究的“奶奶的往事细节”,方向是:出嫁与逃
“看见”→“发现”
不需要确定拍摄创作“选题”,先回村,从采访老人开始,身置村子现场,逐步发现自己的拍摄创作方向,这是民间记忆计划实践并实验若干年方式。
一开始和毕业创作学生或初进入纪录片创作年轻人说清楚这种方式,不容易。其实,在“拍摄应该有选题和方向”的纪录片习惯套路氛围中,此话题也难展开。
纪录片作者如何以 “一张白纸”状态回到村子,把身体真实放在现实中,先去“看见”,继而“发现”。所谓“发现”,开始可能是一系列“隐藏于日常生活中的细节及生动”,然后逐渐寻找到自己的创作方向,或“创作之核”。
寒假开始、也即回村拍摄之前,在西安美院和选择纪录片为毕业创作的学生上课,上课就是讨论“回村拍摄如何做”,挑了几部民间记忆计划及村民作者的片子放映,陕西村民作者张焕财的“我的村子”之一放映后的讨论最热烈,学生和张焕财之间的讨论集中在:为什么可以把一个村子拍得那么生动?最精彩最生动之处,是不是就是真实生活中最日常的人和事?
讨论最后焦点在:如何去发现?
对土生土长的村民张焕财,还有如他一样身份的邵玉珍、贾之坦来说,他们不需要去“发现”,很简单,那是他们从出生落地就厮混于此之地,生活在那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也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们拍摄纪录片,需要的只是: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值得成为片子吗?如果他们确认并自信,开机拍摄下来,就自然成片。这些村民身份拍摄的片子,一句比喻很形象:就是一棵树看着旁边另外一棵树。
对年轻的回村者来说,首先他们不是那里的“一棵树”,即使出生那个村子,或者幼时在村里和爷爷奶奶过了多少寒暑假,但事实是他们随父母搬离村子定居城镇,即使有的父母家还在村里,对这个在外寄宿读书多年的新一代,以前的回去只是“回家”,回到那里,差不多也是闭门不出,与村子和人几乎没什么交道。可能面临的是,这些人的“返回村子”,面临着“鸿沟”。
“距离”是一个明显事实,这个没必要遮掩、回避,或强行跨越,“距离”本身或许就意味着这些作者真实身份所在。可能需要努力的是,如何在“一种距离”之外,寻找到“自己的发现”,所谓发现,可能就暗藏于日常生活细节中。
詹荣荣的回村笔记写到爷爷带她去老家窑洞,她写到:“爷爷在门前半天打不开锁。”文字表述,一行字就清楚了,但影像呢?如何表述“半天”这一时间单位?
“锁打不开”这个细节很重要,值得追究下去,倒不是为了展示“窑洞”的陕北民居风貌之类,它是一个“家”的全部所在,代表着爷爷一辈人(也包括前面几代人)曾经赖以生存的一个“窝”。如今,村子巨变,公路修到家门口,爷爷搬到“新式房子”,爷爷这辈老人内心如何呢?
詹荣荣写到继续下去的一个重要细节,“打开窑洞门后,爷爷推出一辆落满灰尘的自行车,在那里捣鼓,最后让车轮转起来。”
旧居窑洞——生锈的锁——废弃的自行车……如此细节构成的应该是爷爷曾经有过的什么样的生活?到今天,新房盖起,已经不是原先的那种窑洞,公路修到家门口,代替从前的烂路,村子与人的变化是什么?
詹荣荣笔记中写到,她和爷爷谈到修好的路,爷爷说修公路是为了这里一个刚发现的矿。詹荣荣问爷爷喜欢新公路吗?爷爷的反应是沉默。
所有的细节归结到一个核心:爷爷的沉默。这种沉默包含什么内容和情感?后面意味着什么?这考验着詹宁宁继续下去的拍摄,如何贯穿这一系列细节,追寻下去,然后遇到创作发现。
细节之光
说到在村子的拍摄,日后成为“真实影像”作品,身处现实中、与“创作”发生关系的拍摄,尤为重要的是,在现实场景中感受细节,或者说被“细节之光”照亮。
章梦奇回村笔记写到第“7”,出现村里12岁女孩方红和她的涂鸦墙,这是一个“巨大”的“细节”,既显现微观之处,又充满光彩和意味,即所谓“巨大细节”。
一个12岁女孩,在自家墙上用粉笔写或画,可以当作一个小孩子的随意游戏(大约凡孩童都热爱来这一手),也可以当作“心灵密码”去阅读,章梦奇干的就是这个。这些墙上的涂鸦词,被她拍摄下来,并在笔记中悉数抄下(共55个),然后逐一解读。
“100分”——代表学习追求
“Good morning Helen!” “red”“yellow”——指向陌生好奇的洋文
“海尔”——电器时代物
“雷金婷”“雷克强”——姐姐两个孩子名字,下一代
“爸:15**893366**”——备忘的电话号码
“云朵飘飘”——作文用得上的一个词
“《再别康桥》——徐志摩”……对12岁的六年级女孩方红,墙上写下的“徐志摩”和“再别康桥”代表什么呢?费解。
耐心再看看,墙上的50多个字词留痕,好像不是一时兴起的涂抹,是不同时间若干次做的,每个字词写的很工整,而且都装在砖框里,书写者好像把每块砖当成作文本的格子,一面墙成了她的作文本。
我大学后第一个工作是初一语文老师兼班主任,1982年,记得喜欢语文课的女生多于男生,作文也愿意更花心思,细致观察,心理活动,抒情,12岁的女孩花朵开放,热爱表达。我教的那届学生生于1970年,如今算是方红的母亲辈。无论时代变得再眼花缭乱,一些基本人性依旧,如今的方红,也希望抒发,渴望表达,在“47公里”村子里,她家屋子的一面墙成了她的抒发之地。
接下来发生的是,这个日常生活中的细节被回村者章梦奇看见,拍摄,抄录下来并阅读……然后我们这些跟着看到的人,或许会被照亮出什么;或者等到这个细节成为影片中的一个场景,一个微观的细节被放大,构成穿越整部影片的一束光。
从2011年冬天章梦奇回村,方红是和她在“47公里”村子度过7个冬天的伙伴,从五岁长到12岁,在之前完成的6部片子,每部片中都有方红,每年保持一个片段记录了方红六年的成长。
在前4部片子里,方红这个人物是“被记实”,她像信使,报告她在村里的发现,比如一个老人自尽;她向梦奇吐露“家庭秘密”;她也是章梦奇在村里建图书室、看望老人的“村里行动”行列中一员;
到第5部片子“47公里之死”中,方红在影片开始显示出一种“写意”存在,她与雷老人并列片中,成为“人生两端”的一老一少标志,沼泽并无望的现实中,她“扮演”了“一双尚存的明亮眼睛”。
进入到第6部片子,也即去年完成的“生于47公里”,影片中方红的“写意”效果更加突出:她手杵没有车头的拖拉机把杆,一上一下颠玩,最动人处是她颠到高处,停住,像一只飞翔空中的鸟;还有,她站在墙墩,头套在一个红色塑料桶中,“把世界变成红色一样观看”。
片中有一处,方红坐在床上,手举图画本,一页一页翻开,展示她画的画,有树,房子,星星,云彩。她的画挡住她的脸,好像意思是,看我的画,别看我的脸。翻画末尾一松手,被挡住的脸露出来。这是方红在片子里最写意的表达。
一部影片终止前的最后一个镜头,所谓影片“休止符”,作用可以是“定音鼓”,也可以是余音绕梁,“生于47公里”的最后一个镜头也是方红的主角,她站在家门口对着镜头表演哑语舞蹈“祈祷的心”,这是一个长镜头,全景,无任何移动,歌曲声音来自手机播放,方红把这首歌完整表演,中途有几次做错动作重做。表演完,她退回到墙角边小凳子坐下,画面渐黑,100分钟片子,结束。
回溯方红在“47公里”影片中的“角色”变化,再谈及今年出现的方红和她“创作墙”,是否可以感觉到这一细节在章梦奇今年的拍摄创作开始隐含的某种新意味?
“真实影像”作品依然具有“塑造人物角色”功能,此“塑造”包含着作者对现实的理解,认知,探测……还有就是,希望和想象的延伸。
方红,这个“47公里”孩子,在章梦奇的“47公里”系列影片延伸下去,是不是代表着作者对一个村子未来的希望和想象呢?
(写于201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