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October 2023
(背景交代)
高鸣去年底传他片子初剪给我,想听我意见。至少十几年(民间记忆计划开始后),我越来越少看别人拿来让我“提意见”的片子(以前这种事常干),最近这几年更少,除了做评委和开课或工作坊的“工作看片”,基本不看“他人片”(直接拒绝)。不过极个别与我曾有“久远关系”并执意希望我看片的作者例外,最近两年有郭熙志(看他的《出窍》),高鸣、丛峰。
高鸣(全名刘高鸣),和我2005年在合肥的“独立影像节”(以后宋庄的“北京独立影像展”前身)认识,以后去深圳(那几年几乎每年在深圳都有活动),高鸣无论是不是活动参与者,他都是我们(我及草场地作者)的热情地主,吃喝是少不了的,聊纪录片是话题中心。
2015年后去深圳越来越少,还有我越来越远离“热闹场面”,基本窝在秦家屯做自己的事,2020工作基本转为线上后,更有理由和条件和那些“人群活动”拉开距离。所谓社交基本是微信上的简单信息传递或问候,和高鸣关系差不多也是这样。
去年底高鸣传给我他片子初剪,该片实际在十余年前(2010年前后)我去深圳时他就给我看过当时的剪辑版,对片子我当时是基本否定,并建议他“打乱重来”,当时我说得嗨得很但其实都没有具体的落实。这是我2010年时的“真实影像”创作状态,当时刚刚做了《治疗》,似乎嗅到可以“飞出去”的新鲜空气但翅膀还嫩,更不用说“谈别人片子能力”。
差不多12年后再次收到高鸣这个片子重剪初稿,真心讲我是不想看的,不想看就是没有信心和高鸣讲我的看法后会有我期待的反应。十余年前那时的高鸣都听不进(听不懂)我的意见,现在——中年高鸣电影学院高鸣剧情片高鸣——还有这个可能吗?
但和高鸣的交情,我不能拒绝。下面是我微信回复高鸣的话:
高鸣,要抱歉和你说,一直没有看你发来的片子。不是没有时间,只是“不在状态”。我这些年差不多都沉陷在“草场地创作群”实践中,一遍遍看创作群中作者的初剪二剪三剪,还不断写下笔记。这样下来,我的“状态”就只是盯着创作群,其它片子很难分心去看(评委看片是工作)。所以我要老实和你说一直没看你片子的原因。我不想草率马虎了事看了和你应付说说“我的意见”,这不是我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年底,草场地今年新片正在纷纷出笼,我的时间和精力都在上面。只有等告一段落后,心抽出来,再看你片子。
直到两个月后,也就是今年2月中,过完年,分几天看完片子(片长近三小时),我给高鸣写了看后意见。下面就是,笔记标题是现加的,字数约3千字。
高鸣:
看完你片子有一周多了,一直想着该怎么和你说比较合适。倒不是我为难有话不能直说,这个不存在,既然要说就想怎么说才有效,而不是叽里呱啦一番就完事。尤其是这些年我基本不再看“他人片子”(影展评选是工作),只是专注草场地创作群。你的片子不一样,一是彼此关系,二是至少十年前和你就这部片子谈论过,而且不止一次,2010年前后,两年里两次,在OCAT工作室同一间屋子同一个沙发,我和你谈论有关那个“流浪汉”的创作处理。
重提这个事是,当时我自己对“影像写作”处于意识初醒尚朦胧状,强烈感觉到不能再像“纪录片”那样干,那是“制作”,应该走向“创作”,还处于“借用真实材料完成构造”,但具体该如何“构造”还不明白。
如今十余年过去,我自己的影像创作,从2010年的《治疗》到2016年《调查父亲》,再到2017年至现在的“自传影像”系列(四部),已经在具体创作操作中有了切实感悟,另外还有和草场地年轻人创作(至今至少有数十个作者创作卷入)同行(不是“指导”,是创作同行中彼此并共同启发),你知道的梦奇、胡涛是两个实例,另外还有最近三年中的新作者加入(有些起步就相当厉害),更多的创作实例印证着补充着丰富并多种层次显示着——影像作为一种写作方式的无限广阔展开。
我这里肯定不是要给你兜售某种创作秘笈(实在用不着),但却实在是真的一个“真实影像”的广阔世界被打开,作为朋友,忍不住想和你分享。
所以我和你谈你的这部片子就是在这个语境下开始,也就是看片后这些天琢磨着“怎么和你谈效果更好”。我不敢肯定会有好效果,但觉得值得与你这么来做才好。
下面是具体的,先从我所看片子直感说起:
1,若干流浪汉口述构成
片子基本是这个构成的。看片前我预感到你会在早先那个北京流浪汉人物版本上做点文章,比如增加些更多现实场景之类,看片后发现好像加入更多流浪汉,而且基本是“流浪故事讲述”组成。
所以这个片子构成可以看作是“若干流浪汉口述故事+若干(不多)现实场景”。可能你觉得以“章回体”方式构成了“巧妙串连”,会有助于片子被读解和接受。
我的基本判断是,效果不大。如果让某个纪录片行家(作者评论人或制片人)来说,大概会说出和我类似的判断,但他们的依据可能是:材料还不够,最好有一些具体的生活场景,不要在那里只是“说说说”。但我的阐述不是这个方向,或者说,为什么“口述”就不可以构成很好的影片,只是如何完成“口述”拍摄,但我不是方向来说,即我不是朝“更好的纪录片制作”来谈(具体是什么,稍后会展开谈)。
2,片子完成度
即使从“纪录片制作”角度来评判你片子的“完成度”,不苛刻讲,也是很不够的。讲述者漂浮在表面,即使“章回体”方式也挽救不了太多。继续顺着“纪录片制作”谈论你片子,可能给出的建议是,多增加点现实场景,最好再有跟拍到最深入角落(比如卫生间洗澡,捡垃圾等等)。
但你知道的,我不会朝这方面来谈。基本上来讲,我现在是完全远离纪录片“跟拍某人某群某家故事”那种套路(如果说我现在对传统纪录片还抱有敬意的话,只有怀斯曼的“广角目击”等不多的几类),我不想批评这种做法,只是自己不愿这么干。你这部片子还尝试这么做,我的判断是,基本是徒劳无益。
一个最直接的实例是,依靠若干流浪汉“讲他们的故事”,不是不可以构成片子,但必须有一种“口述方法”的建立,但现在你片子是,街头抓拍捕捉方式拍到“吧啦吧啦讲”素材,用这些本来是“零敲碎打”材料构成“流浪汉原生态”(抑或“苦难悲惨缘由”),最终难得有什么效果。所以我说“徒劳无益”。
3,“追踪生活苦难的纪录片”之窘迫与尴尬
你知道,我拍过《江湖》,还有《操他妈电影》,前者就是一群以大棚歌舞方式的流浪群体,后者本来也是一个最底层奋斗电影者的故事,后来完成后加入“我”与该人物的故事。可以说,第二个片子是我对第一个片子窘迫尴尬的一种反弹。
这是我的个人经验,再看众多以“他人”为对象的纪录片,几乎逃不脱“深挖猛刨”被拍对象的“悲惨苦难”之努力。我想你拍《排骨》也有体会。我肯定不是和你谈论纪录片的伦理道德问题,但干这行的人都知道,既然掉入“纪录片”这个坑,就基本逃不脱这种挣扎。
那怎么办呢?我的猜想,一些人把这个干成职业自然心安理得,一些人试了一两把转向剧情片,一些人干不下去(各种原因)然后退出,一些人(极少数)转向“真实影像创作”(多发生在国外)。
4,你片子(或以后影像创作)的另一个朝向
我想和你说的就是最后一种的可能性,即“转向真实影像创作”,其实也就是我最想和你交流的。也许你现在不一定能够接受,但至少我不是在看片后应付你,或者也许若干年后你可能会扑上这条路也说不定。总之,我得保证我现在所说不是在浪费时间。
如果说你现在这部片子从“纪录片”行业来看“效果不好”,而且我也不想朝“纪录片”方面和你讨论怎么修改或剪辑更好,但“另一个朝向”,也即“借用真实材料”进入“影像写作”(实际是一种纯个人的影像方式),我觉得你拥有非常难得的“材料宝库”。下面是具体来谈。
5,“北京流浪汉”→“牛逼大王”,二者同为一体的戏剧性
好像十余年前深圳和你最初谈的时候,我当时就为这个北京流浪汉同时又是满嘴跑火车之人触动。北京流浪汉是一个事实(北京口音,流浪街头),“满嘴跑火车”是表现出来的,即使其讲述可能存在着部分真实(如果YES的话,那就更有意思了),但也基本可以认定是一个吹牛大王。
问题是,看似两种互相对立的现象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该怎么理解?我觉得恰恰就是这种看似对立其实是“一体两面”(一个人的两种面目)就是生活现实中人的“戏剧性存在”。简单说,一个境况卑微者,也一样可以活在牛逼哄哄(谎言编织)中,甚至说,更为需要。
从这点来看,我觉得就是你的“新影像”重新打开的契机。
6,“北京流浪汉”作为“真实核心材料”的创造性运用
具体如何在这部片子拥有的素材中发现你的“新影像”创作当然是一个长话题,我这里只是以一个口子撕开方式,看能不能有一种“打开”获得。
我很喜欢“满天星大酒店”这个说法,但不是你之前版本中那种片子命名动因,我是觉得,这个来自北京流浪汉自嘲(或也含有自傲)表述中,有一种荒诞感,自称睡在大街上是“满天星大酒店”,身处最低处,想象着“最高级”,自我麻醉,妄想镇痛,非常符合当下社会的“底层心理”。
从这个寓意来看,我觉得你片子隐藏着“往更高处一跃”可能,而且是“日常+非正常+哲理”创作迈向。
我这里无法细说,这个必须得你自己彻悟并实感再具体去探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愿意和你同行)。
只是简单说我现在直感是,完全放弃其他流浪汉(包括讲述),如果存在影像中只是背景,集中一个人就是北京流浪汉,而且他的“现实场景”只是作为背景用(证明是一个真的流浪汉),焦点在他的“故事”,也就是他的那些牛逼故事。
我想像的是,新的片子应该以“我”(应该是你本人)为线头,串出北京流浪汉这个人,然后他的“故事”断断续续出现在片中,“我”试图去辨别真伪,去捕捉这个人背景,或猜想他的来由。当然,“北京流浪汉”是否真伪不是片子朝向目的,不然就变成“探案片”(调查片),跟随其间的是,高鸣你所身处的“深圳生活”,追究着:哪里才是真正的“满天星”?
我大概只能说到这里了。
(写于20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