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August 2023
生长
老田在谈到梦奇47公里蓝房子有这么一句话:“这个蓝屋,也是梦奇和47公里村子相互认领的仪式。”老田话说到筋骨上,“相互认领”包含彼此默许认可,某种契约建立。
一个人和一个村子建立如此默契,时间是10年。时间是重要的,没有一定的“时间”,就缺了必须的度过、酝酿和发酵。
民间记忆计划回村者基本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家在村子”,出生长大在村子,现在家还在村子;另一种是“家不在村子”,非出生在村子,或出生村子但以后随父母搬离村子,村子只有长辈老人或亲戚。
就我所知回村者,两种都各有不易。“家在村子”类,表面看回村即回家,实际“熟悉的只是回家路”,对“回村路”(村子其他人,比如老人)大都很陌生(原因种种,内心排斥,不想面对,或老田说的“不认领”等等)。这类“家在村子”者的“回村路”,某种程度上可能比“家不在村子”的人还麻烦曲折(故事很多)。
“家不在村子”者的“回村路”,最初看似容易,因为新鲜,兴奋,但相当多的表现是,蜻蜓点水,表面滑冰,很难深下去。原因不说大家都明白。
梦奇回村属第二类,所回村子只有儿时记忆,落脚处是爷爷大伯家(实际是大伯家,爷爷年老被赡养,家中无发言权)。我依然记得10年前民间记忆计划开始回村的夏天,梦奇带回的视频素材,跟在大伯后面去找采访老人,镜头摇到梦奇的脚,居然穿着一双拖鞋!梦奇后来说她回村就穿着这双拖鞋,没带别的鞋。
穿着拖鞋回村,成了第一次回村者的某种写照——没准备爬山过水泥水里高一脚低一脚,回村等于走亲戚,悠闲加放松。
第二次回村是次年冬天,这个继续返回的重要是,去除了夏天的轻松悠闲,面临冬天的冷和枯寂,冰冻得硬邦邦的现实摆在面前,不得不想:这样的回村何时是一个尽头啊!
如此这般回村持续到2014年,五个年头中的一个夏天加四个冬天,经历——采访老人,收集“三年饥饿逝者信息”,为“饥饿逝者”在村里募捐并建碑,带孩子建图书室、学习拍摄采访长辈老人,如此行动中,若干片子也在过程中创作。同时,某种类似“种子”也在过程中被种下。
还有,“十字路口”也在这时出现,转左或转右或朝前?
2015年冬天,梦奇选择朝前(继续回村)。至今又一个5年过去。比喻头五年是“种子种下”,后五年就是“种子生长”。老人采访从“三年饥饿”到“个人史”(如雷老人的生育,李老人的一生),一种“村史档案”建立开始;村里孩子如方红8岁到15岁的成长(采访老人,给老人画像,学习拍摄),村里未来一代的美好想象可能;再有,2015年后的作品“生于47公里”“斯芬克斯”“窗”,证明着是梦奇的“作者生长”的收获。然后到了“蓝房子”,在第十个回村冬天打下地基并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空间,如老田说的,“一个叙事就开始”,“可以想象未来实际的发生”。
这就是生长,来自十年的生长。
这十年梦奇经历了“什么”和经历了“多少”,留在梦奇影像或文字中最多10%不到。具体体验并感受者五味杂陈只有梦奇自己。
说个例子,梦奇冬天在村子住的地方。去年4月初我第二次去梦奇的47公里村子,到村子梦奇大伯一家做饭招待,吃饭前我想起梦奇在大伯家住的房子,我以前只是在视频里见过,现在我想进去看看。梦奇领我进屋,我吓了一大跳,屋子被各种麻袋塑料袋塞满,感觉进屋就得上床。纸糊顶棚低低压着,我这个头差不多快顶头(我想起,这就是梦奇邮件中多次提到的,晚上老鼠在上面“开运动会”顶棚),屋子有一扇糊着塑料布的小窗,窗小及光线弱到可以忽略“窗”的存在……这不属于人居住的屋,只能用“堆杂物库房”形容。就我自己来说吧,我从前(年轻时)上山下乡走南闯北,住过各种糟糕地方,但比起梦奇在村里这间住房,都要高级。
站在屋子里那一刻,我内心一阵汹涌:这就是梦奇十个冬天每个夜晚睡并保持写来“回村笔记”的地方!
抄录
“抄录”说的是采访抄录。今天把胡涛采访外公的原文抄录发到邮件组。收到采访抄录时一看,才知道胡涛外公生于1950年,居然和我一样属“50后”,和邵大姐同龄,比老贾大一岁。
最初看见胡涛外公是胡涛第一部片子《山旮旯》,素材应该是2013年拍的吧,那时胡涛外公也不过53岁,印象深的是他坐在山坡上唱当地一种民谣,很好听,还有他在胡涛镜头前回忆“三年饥饿”。他正面坐在镜头前,一看像冯远征(我仅有的几个肤浅认识演员之一)。
胡涛外公的采访原文抄录读下来,差不多属于“个人史”,从八九岁的“饥饿时期”讲到文革当兵,再复员回村当赤脚医生。讲述口气听着不像“接受采访”,是外公和外孙说自己往事。
胡涛采访笔记中说,和外公交流很少。我听了觉得很正常,胡涛那里的人看来都个个是“偷羞子”,不单是胡家人,包括母亲郭家(胡涛母亲家也是本村人)也是。
胡涛这篇采访抄录有4千多字。昨天说到小博今年回村第二篇采访抄录有5千余字。我还想对胡涛的4千多字和小博的5千余字表示下心情。写文章5千字和抄录采访5千字的区别,前者不管花多长时间费尽多少心机,也是“自己文字”;采访抄录呢,虽然是自己采访,都是“别人的话”,一句一句听并抄录,播放,暂停,播放再暂停……感觉自己就是一台复读机。
所有民间记忆计划的采访抄录都经我手编辑,达到5千字的真不多,两三千字就很不得了啦。2013年胡涛有个同班同学叫刘龙坤,老家村子陕南的,他当时属于回村采访并完成抄录少有的一个,采访做得很好,有几篇过5千字。他在采访笔记中写到(抱怨口气):真知道抄录那么费劲,当时采访就少问些问题。
我经验是,抄录采访1千字约花一个小时左右,5千字即5小时。老人说起话来,不少是唠叨重复,还东拉西扯,但就是在这种听着琐碎唠叨的话中,有关一个村子一些人的经历命运包藏其中。
民间记忆计划2010年开始到最初头几年,呼啦啦每年都有回村者,特别是我上课的几个美院都有学生回去。开头没经验,不知道采访抄录出来非常重要,不抄录出来,老人说话语境现场及方言等问题,依然只是录像或录音的话,就可能看似宝贝但实际没法用的废品(后来的研究者基本没法去听懂那些采访录音)。
2016年我们带着民间记忆计划第三次去杜克大学交流时,图书馆正在准备陆续把采访口述做成档案库,放到网络线上给有兴趣者研究者自由提供,问题就是,采访材料混杂并乱,大部分没有完整的采访原文抄录(这个是最重要的原初资料)。
2017-2018两年时间里,我们花时间重新把所有采访素材整理(梳理,规范,条目编录),但有些事没法做,就是一些采访人留下的无采访抄录视频,山东的,河南的,湖南的,河北的,江苏的,安徽的,浙江的,广东的,云南的,湖北的,福建的(各省各地方言种种)……1400个采访中,大约占一半,即700个左右采访无抄录。
怎么办呢?这种收尾事也只有现在和计划有关的人能做。首先是,把自己的“剩饭”收拾掉(完成自己的采访抄录,就像现在胡涛做的),然后看看能不能做志愿者认领听得懂方言的采访帮助完成抄录。
我2010至2016期间在云南及四川所做共28个采访,全部完成抄录,我现在可以做的是,选择听得懂方言的采访录音做抄录工作。上述提到省区,我能听得懂的就是云南话。所以我可以做“云南采访扫尾”。
遗留下的云南采访出自谁,邮件组的一些人知道是谁。今年冬天在昆明我开始做,我的方式是,每天做半小时,不多(多了就烦),但一定要每天都做(不然就会拖延),变成每天固定的事,半小时。
我做这些事的心情是什么样呢?开始有些“烦闷”(靠,只管种不管收,自己“艺术”弄完就万事大吉),做着做着,我心情逐渐晴朗,这些未完成抄录采访是2011-2013年,7-9年前,一些被访老人“生于192…年”,采访时80多岁,现在90多,估计应该都告别人世了吧。抄录完一个,我有一种“挽救一个老人回忆口述生命”感觉,心里充满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