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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120: Reading Village 10: Body and Heart Affixed to Naked Reality

08 August 2023


冬天

每年初,冬天,与民间记忆计划同行的作者们,陆续返回自己的村子,这就是民间记忆计划2010年开始并持续下来的“冬天回村”动作。动作包括:采访老人记忆(基本动作),与村子共同度过(“度过”方式各种,如看望老人,带着孩子做图书室、学习拍摄等),自己的新片拍摄也贯穿其中。1至3月期间,回村者们不断从所在村里(地处天南地北)发来笔记。
冬天中国几乎所有村子,寂寞枯寂冰冷这些词大概可以涵盖,春节过年会有那么几天的热闹,但很快就像鞭炮炸过留下一地纸屑,继续被涵盖的还是上面说的那几个词。这个时候回村者从所在村子发来的笔记,就是在中国最赤裸现实的身体与大脑直接接触,最真实土地的气息与细节,或者类似“前线”发来的报告,弥足珍贵——顺着说一句,草场地邮件组如果没有每年的“回村”及“笔记”,也就没了“现实现场”,那所谓艺术所谓影像所谓创作最后就剩下口水乱飞的叽叽歪歪,这种案例已经是被N次又N次证明过了。我与民间记忆计划有关就是从那些最终叽叽歪歪的各种圈子抽身而出。
“冬天回村”结束,4月和5月,回村者们带着最初影像参加“作品核工作坊”。每次我印象强烈的是,呈现出天南地北的冬天村子影像,一种特殊的品性:粗粝并坚硬。我感觉这似乎可以概括中国当今村子的样貌,赤裸得无处躲藏。
这种影像品性,我想首先来自色调,冬天村子呈暗灰,深铁感觉(即便是家用DV也可拍出“专业机”效果,根本无需花一万块去调色),因万物凋零而显视野开阔,读出某种“深测”或意犹未尽。
冬天动作显迟缓,某种慢动作(自然的),细节被拉长(俄罗斯优秀小说特性)。重要的还有就是声音,没有了春夏的各种动物热闹,冬天的村子声音,鸡鸣也好,偶尔的鸟叫也好,远处的雷声传来……都可称“诗意的声音”。
那时我就感觉到,冬天村子的“天然影像所赐”,对我们这样的“一个人影像”,冬天村子就是最佳影像舞台备好了。梦奇的10个冬天一个村子拍摄,其影片是一个可以琢磨的样本。
去年8月参加暑期工作坊的郝永博、高昂和魏轩,三人带来的初剪片子,村子场景差不多都是来自“天热”时候,总的感觉,三人的村子影像都有种“画面的热闹”。高昂和魏轩之前都是暑假期间回村所拍,小博呢,最初回村的素材是去年冬天(比如采访老人,寻找族谱,陪奶奶看望太奶奶),都是可想而知冬天中的迟缓移动,麻木冻僵脸上潜藏的笑和亲切,但都没用,用的是清明回家——我记得是这样。
我的意思,不是说春夏秋的村子拍摄没意思,当然各有意思,只是对比下来,一种适合“个人影像”创作与表达方式,冬天村子是一个大有可能(我觉得是“无限可能”)利用的“影像小说舞台”。我这里用“影像小说”,指的是,我们是在用影像写小说。
说“冬天”的含义很明显,现在正是冬天,小博、魏轩,当然还有梦奇,已经人在村里,高昂大概不久也会出现在村里,还有其他作者,陆续地,2020冬天,每个人这一年的最新一部影像小说开始打下草稿。

倾听

写到“倾听”才是今年“阅读村子”笔记正文,前两篇算是暖场热身,也算是给开始共同度过“冬天回村”新加入者搭台铺路。
“倾听”笔记由小博今年回村后第一个采访触动而写。小博今年回村第一次老人采访很有读头,收到并编辑到邮件组时读了一遍,昨天编发到公号时再读,这次是细细读。为把采访中的问答更有“质感”体现在公号中,我专门找了一个“对话模板”,“问”与“答”区分,并各有头像。这样的话,要把每一个问和答粘贴到模板中,这也是一次细读机会。
之前我们分析过采访老人记忆时,“倾听”是一个最重要动词,不是“问”什么问题才重要。很多时候证明,只要话匣子打开,老人记忆河水汹涌流来。小博采访的李秀兰老人即是一例。
开始小博问了名字怎么写出生年等几个基本信息,然后进入正题,问58、59年那时“人咋着生活的”,老人一句“我的天爷”感叹,就开始挡不住的往事讲述。
李秀兰老人的“饥饿记忆”讲述,我读得最精彩的细节有——
吃大食堂:“按票吃饭……喝两碗饭,喝三碗的都没有”(注意老人说吃的动作是“喝”,我理解为,那“饭”是稀饭)
回忆干活:“以前那妇女。挖的河,都有两个人半的深度。都是一铁锨一铁锨的往上扔土。背砖,跟我这样一个人40块砖往上背,成天的背。”(个人经验)
最饿时吃过:“花子壳的!高粱稞、榆叶面、玉米杆面,都吃过的,都不能吃。现在我一想起来都干呕!那个花籽壳的馍是真难吃,他奶奶个逼。”(亲身体验,“难吃”记忆引粗口爆出)
吃的状态:“青她娘,都舔碗,吃完饭人家拿舌头把整个碗舔一遍,舔得干干净净。”(具体案例)
水肿病:“小二聪他老爷爷年年得水肿,一到春天挨饿,饿肿了,肿的脸跟膀胱样。”(具体案例)
饿死:“饿死的人真多……我那个二姑,四个儿子饿死三个。”(具体案例)
撑死:“咋着说是撑死的?咱庄上个闺女,赶集去了,在集上要的那种小萝卜干萝卜干,你知道不。饿急了,抓着那些萝卜干咕吒咕吒吃了,吃了那些萝卜干,回到家之后又喝了水,就撑死了。”(有人物有故事)
出外要饭:“咱庄人大部分都要过饭 ……满处的转着要饭。老一辈的那块,俺家的你丰华姑姑和艾轩他几个还要过饭呢。”(举出具体经历者)
从采访抄录文本中,我读出小博的提问很到位,并且紧跟被访人叙述的追问也及时,由此引带被访人回忆能连续跟着走下去。还有精彩的是老人讲述口气,非常生动直白,那些感叹词和粗口。
小博采访笔记写到开始提出采访老人“三年饥饿”时,老人说“可不敢瞎说,万一被整咋办。”老人的这种“警觉”我理解是一种本能,即类似“讲不好的事”(诉苦),会与“犯错”“被整”本能联系,但实际上老人应该并不过多担心,我看老人在讲的时候,差不多马上就把“最深的那部分”讲了。当然这其中也因为和小博的“本村人”关系。我理解小博笔记中写到老人的拘束,会不会是因为坐在镜头前的不习惯呢?
苛刻建议小博的话,就采访抄录文本来看,其中不少细节是可以值得继续追问的,比如老人提到的某件事某个人,这些“事”“人”后面可能会带出更长更多的故事,这些都会是“记忆档案”中最最宝贵的“肉”。而且,日后小博需要在某部片中用这些老人讲述记忆,“肉”就可能让小博大呼:当初采访太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