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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114: Yu Shuang’s ‘Hair of Huang Potan’

20 July 2023


有关毛

我和小爽讨论她的第二部“黄婆滩”,提到:“画毛”是舞台,“毛落于日常”是血管,“谈毛”是树叶。这是三个用作小爽新片构成比喻。

“画毛”是一种景观,某次政宣任务降临于黄婆滩小村子,此类政宣本属于我们日常生活之常见,因为与“百年”挂钩,浓妆重彩为一种“稀罕景观”(类似“七一宣誓”),于是为俞爽影片“搭台唱戏”。有此舞台,一切微观与日常都被浓缩在某种放大镜之下(也可谓“百年才遇”)。

“毛”落于(融化)日常被称作“血管”,意为影片指向“核心”,所谓作者最希望隐藏之寓意所在。“毛”被日常化后,不再是人称领袖政治标识符号神话。它是什么呢?我觉得这大概就是俞爽片子(也包括之前或之后)最饶有意味并可无限探测下去的隧道通向(我自己理解,这也属于非常当下的“中国认识论”,从中或许我们可以更多理解中国版“男权社会”“主流意识”“民族主义”等等)。

前两样说清楚了,就容易区别出“谈毛”比喻为“树叶”之作用及意义了。“树叶”与“血管”的区别是,血管是生命流动之必须,但潜藏,树叶可见,带来颜色或昭示。两者在影片中各有其作用,区分的目的是,各为其功用,料尽其才;别混淆一堆,彼此冲突,削弱。

我理解的“毛”,是一个非常微妙并复杂之话题。可以这么说吧,至今远未被谈深谈透(国内原因也有各种现实掣肘,国外之说我比较不信赖),如果落实到“村里老人谈毛”,这个就比较新鲜了,但千万别让他们“谈得深刻复杂”,他们的朴素简单说法恰恰就是他们的“认识论”本真构成(某种程度我觉得这些普通人谈毛比有些知识人之论要更指核心)。

我们日常中少不了听到“普通人谈毛”——不是民间那种“高谈阔论大嘴”(四川茶馆常见),我基本把这类人比为“假装知识分子”的自作聪明者——是真正老百姓那种,闲言碎语中,偶尔感慨时,嘴巴秃噜出“毛”。

现在俞爽片子的奇特是,在“画毛”这么一个舞台搭建中,黄婆滩老人“谈毛”溪流一样汇合一起。这本身就是一种景观构成。

我以为黄婆滩老人的“谈毛”最该体现出来的是:感受,心声,本真,朴实;切忌:分析,判断,指证。

小爽提供的黄婆滩人“谈毛”抄录,我觉得最后那篇四组谈论构成最有体现意味,也就是把这些老人对毛的认知和感情最本真体现出来。

暂且写到这里。小爽如果觉得就此值得讨论下去的话,可以落实下去的事,敲定一个要编入片中的“谈毛”内容,做出一个“纸上文本”,每个话题需要一个标题,考量话与话之间如何排列(这个很重要也非常有意味),然后我们再一起来推敲这个文本。敲定了,最后就是编入片中的事了。

还留有一个问题,“谈毛”的段落标题是否需要先确定?小爽觉得需要的话,可以先拟出来,我们先推敲这个。这个事妥当了,再考虑加入每个段落中的各个老人谈。

合唱

 

和小爽一来一回讨论“谈毛”文本,我有个体会是,黄婆滩人“谈毛”可以构成“合唱”。音乐中我对“合唱”有一种说不出的钟情,尤其是那种偶然碰到的合唱表演,即不是那种预先得知需要正襟危坐观看的演出。

好像是2008年吧,在加拿大多伦多一个艺术节,演出完在艺术节一个酒吧喝着聊着,二三十个高中生模样小年轻站到酒吧小舞台上,全是男生,青春稚嫩,一起开唱,无伴奏清唱,清籁之声啊!刚刚嘈杂吵嚷酒吧立时安静,只有这群男声清澈回荡。感觉整个世界被洗过一遍。当时梦奇也在,加拿大小男生唱完离开。我们久久无语。

还有一次,十年后(这类事可称美遇,碰到不易),也是和梦奇,在意大利撒丁岛首府卡利亚里做非洲难民工作坊,一天工作坊完回住地,路过一个教堂,听到里面有合唱歌声,走进去,有五六十人的合唱团在唱,看着不像什么专业合唱团(老外这种自由组合合唱团估计遍地都是),但歌声和表演非常“专业”,唱的都是古典曲目。我和梦奇坐在教堂长条木椅,周围是满满当当听者。教堂肃穆森严环境,那些古典清唱人声把人带入遥远古代。

说“合唱”马上跳进脑中就是两次美好难忘记忆。我感觉,小爽片中老人“谈毛”也可以是一种“合唱”构成。

我和小爽这几天来来回回做着“谈毛”文本工作。小爽最开始做出一个“谈毛”原始文本,即从她采访的所有老人(包括2020刚回村采访)中“凡涉及毛”都挑出来,共十万余字;再一个文本是“粗挑”,有2万8千余字,然后是“精挑”文本,即最后一个有四组内容,2千余字。从“十万”到“2千”,这就是俞爽同学的工作(所以我说她是“地质勘探者+爱因斯坦”)如果我们以后真的看到“无与伦比黄婆滩人合唱”的话,千万别忘了之前俞爽匍匐在地挖刨劳作。

我就在小爽做出的最后四组“谈毛”文本基础上,再回头看之前“原始”和“粗挑”两个文本中,从中再挑选出“有可能用得上”老人“谈毛”(做这个活计体会到什么叫作“沙里刨金”——每找出一句感觉会可能用得上的“老人言”,会有玩老虎机听到叮叮咚咚(掉钱)声音喜悦)。

就这样,和小爽一起拟出五段黄婆滩老人“谈毛”:毛逝,念毛,崇毛,评毛,描毛。

第一段第一个老人说的是:“毛主席死掉了。这年是雪落得很大啦。”

最后一个老人的话是:“死掉许多年数了啦。三十多岁呀我们那会,四十多年了。”

听着像不像众声喃喃之音中展开一段悠长回忆?

我现在还没有看到剪到片中的老人“谈毛”,只是“文本”工作。一切只是臆想或遥望。不管实际效果如何,我已经感受到和小爽一起为“谈毛合唱”工作的快乐了。

 

合唱→美声

 

小爽拿出“谈毛6.0”,同时再次提到“毛时代”的“陈词滥调”,说自己想做出与“陈词滥调”不一样的表述。这肯定没错。

既然提到“陈词滥调”,刺激我去想,普遍存在于毛时代的“陈词滥调”(官话套话公话甚至私语一样)是一个不容(也不需要)辩驳事实——其实广义看距离毛时代四五十年后如今,“陈词滥调”也一样泛滥人间,实际这也一定是“黄婆滩的毛”具有当下指涉意义,或者说我一直乐此不倦和爽揪扯“谈毛”吸引力。

我的问题放置在小爽片中来看,黄婆滩人“谈毛”之“陈词滥调”,是不是可以做成优美合唱(莲花般美丽开放)?

我是“陈词滥调”的曾经使用者(熏陶浸泡)之一,也是日后拒绝挣脱被其包裹纠缠的持续努力中(不见得我可以做到与之一刀两断,真的没那么容易,尤其是“陈词滥调”和主流公共时尚谄媚讨好等等腔调捆绑一起时)。

具体到黄婆滩老人“谈毛”,是的,非常的陈词滥调,翻来倒去就那些说辞说法,了无新意,我听了一千遍都不止,但,在黄婆滩老人方言叽里咕噜中,我听出一种音乐感。换句话说就是,我听出一种“美丽的陈词滥调”。

所以,把黄婆滩人“谈毛”构成于小爽片中,我用“合唱”比喻。此“合唱”与毛时代“大合唱”有所不同,后者意思我们都明白,我比喻的合唱,我写文时特意用了两个偶然随机碰到的“天籁般声音合唱”。所以意思是,黄婆滩老人“谈毛”之声音,在影片中被组合成一种“美丽的合唱”存在。

米兰·昆德拉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有一个女性叫萨丽娜,有评论形容萨丽娜是“小号长音划过”。可能评论者是从作者的小号演奏音乐底子来推测作者构想该女性角色之存在吧。交响乐中的小号出现,有一种比喻比较击中我:“森林树梢划过的一抹彩霞”。

借昆德拉小说中的“小号”音律之存在,试图想象:小爽黄婆滩老人之“谈毛”是不是可以成为一种“美丽的陈词滥调”——“黄婆滩的毛”影像中的“美声”?

 

(写于20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