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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109: Missing Person’s Notes: Hao Yongbo VII

15 June 2023


(6月15日)

晚走路是我和小博的谈话之路(我有想法写一篇“谈话即道路”笔记,写发生在我和小博之间的那些谈话,谈心谈事谈人谈往事谈创作谈思想谈种种汇于一路),有一天(大概是四天前)谈到“郝赵庄博物馆”,即在小博村子弄出一个收藏本村各种各样林林总总地方。

这不是凭空瞎想,我先倒带下,找出一个依据是几年前在意大利参观过一个叫“日记博物馆”的地方。2017年底一次安吉亚里——罗马——卡利亚里的意大利交流之行,安吉亚里一站接待方因为我们做的民间记忆计划,特意安排的活动之一是参观“日记博物馆”,该馆距离安吉亚里10多公里一个叫皮耶韦·圣·斯特凡诺小镇,小镇只有一千多人,但因为建立这么一个以“日记”命名的博物馆30余年(1984年建立),收集7千8百多份各种日记书信文档,有“日记之城”之名。该馆创办者不是政府不是任何组织,是一个名字叫萨瓦尼·图提诺的新闻记者兼作家,他因为记者经历足迹遍及各地(古巴、菲律宾、包括中国),见多识广,想法独特,某天突然这个主意钻进脑子,接下去身体力行说服皮耶韦·圣·斯特凡诺小镇接受他这个想法,提供市政公共房间(一套普通公寓面积)作为博物馆立足之地,以后源源不断的日记被捐献到这里,逐渐扩充,发展到今天的7千8百余件。

值得说的是,该馆收藏并非只是日记,也包括家信、明信片、短信留言等等,还有非常重要的个人档案材料“私人自传”。最显示特点的,是所有材料均来自民间普通人之手。既是“日记博物馆”,实际也是“普通人历史档案馆”。

“日记博物馆”不过就几间普通房子而已,我当时看着异常激动,离开时买了几件纪念品,包括一件印着一老一少背手走路写着“记忆”的汗衫,价钱不菲但值得。三天后我在罗马写了一篇笔记发到邮件组(估计记得这篇文字的人寥寥)。现在写到这里想起该馆藏有来自一个养牛农妇的日记,她在丈夫去世后把她对与丈夫生活的回忆写成文字,关键她是把这些文字写在从前和丈夫用过的一个床单上,所以可称“床单回忆录”。

太惊人了!所以为什么小博不可以在他的村子做出一个“郝赵庄博物馆”呢?

我和小博由此而出的谈话是,地点就在小博宅居地上,去年还是一片荒地,现在小博父母已经在上面盖成房子,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小博以后“成家”,是为了拆迁补偿多一点,房子盖得比较草草了事,不过用作“郝赵庄博物馆”雏形是可以的。

再补充说一句,小博位于菏泽城区附近老家村子,属于“有资可用的被改造地区”,以后逃脱不了被从地球上抹掉的命运(类似那些因为建机场盖房子城市改造等等原因被干掉的村子),小博胳膊拧不过大腿对抗不了拆迁改造浪潮但可以做到的是“用记忆抵抗”。我和小博的谈话基于此。

我们的谈话不是胡思乱想凭空捏造,是脚踏实地有一说一,比如场地是现成的,要做的工作是说服父母(现租给他人用),感觉这个难度并没有大到逾越不了。接下去要做的就是收集各种可以放入“郝赵庄博物馆”的东西,我们想到的有——

  • 老物件:干活用的箩筐锄头镰刀,过日子用的柜子针线筐衣服镜子等等(小博说太姥姥屋里那些“老东西”终于有去处了)
  • 老照片:各个家庭的各时期照片(现在也可以每家拍一张“全家福”)
  • 日记书信:这类东西有的话当然再好不过,不一定有日记,不过家信怎么都会有一些吧
  • 公共物件:涉及各个时期有过的村子“公共用途”的物件,招牌,公章,旗子,标语(图片),桌子椅子等
  • 老人记忆采访:这些就是小博回村这两年干的事了,若干显示屏播放老人的记忆讲述,这个博物馆马上“活起来”
  • 村子影像:村路,建筑,树木,街区,院落,环境,随年头持续,按年头编辑,可成我们之前说的“村庄影像史”

(6月17日)

上月应约给一本纪录片作者访谈的书写序,标题用的是“谈话即道路”,此话比喻好的访谈相当于铺就一条抵达访谈对象的路。我继续用这句话形容我和小博最近这些天的傍晚走路。

说下每天傍晚走的这条路。47公里属典型丘陵地理,有山,不高,山坡状,蜿蜒起伏。村子学名石家湾(梦奇大伯家所在,也即梦奇10个冬天回村立足地),我没细问过,估计大概20来户人家,空掉的(出外打工或搬到镇上)约一半,依然住在村子里的大概就10来户。住家房子依丘陵起伏弯绕地势而建,各家拥有房前屋后左右空地,聚而不拥挤。

蓝房子在村子坡上靠北,最高处一户,从蓝房子往屋后走,一路下去,再无人家,属自然野生之地,梦奇姑父说最近20年山林自然生态保护做得不错,山林茂密,多为松树,路是两米宽马车土路,松叶松针落在地上就是天然地毯。前面说过本地的丘陵地势,路就在坡顶和坡顶之间弯绕起伏,走到坡顶,视线打开,目及远方。

还有一个特有之处,就是这条路上不会碰到和你一样走路的人(除个别干活晚归者),大自然独享,各种鸟鸣伴随,我的评价是,之前我在秦家屯水渠路昆明住处河边包括国外走过的路都弱爆了。

走在这么一条自然绝美路上,我和小博之间的谈话不想飞也得飞。

本来晚走路(比散步快些,可称快走),同行者之间的交谈是即兴发生,因为风景的不一样,因为心情的不一样,包括同行者的不一样,谈话会不一样,谈到“郝赵庄博物馆”就属于“飞”了。所以几天后我觉得必须写下来,不止是谈,而且被记录下来,说明“谈话”和“道路”可以共同构成。

路上随机而发的谈话,涉及到小博本人,生活,创作,回村,从前,现在,未来,具体到毕业应该和父母的经济脐带断掉,该如何自给自足生活并创作持续,创作之谈如太姥姥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打开”,小博的片中角色充当是“信使”,把太姥姥世界的声音传送到我们这个世界。

去年底西美工作坊之后,和小博有过一次毕业离开学校如何行走的“道路”谈话,我当时写过一篇名为“道路”笔记,目的不单单只是小博的人生道路,还有其他也在此方面的思考或尝试者,比如我自己,人生走过60余年,余下的路该怎么走,也是我的“道路”问题。

和小博的晚走路及路上自由散漫随想随谈,是我们现在47公里“生活+创作+劳动”的组成部分之一。之前有过草场地方式(5年),再有秦家屯方式(5年),现在47公里,我们正在尝试(实验)一种新的工作坊方式:创作与交流+日常与劳动。

47公里,九月,郝永博完成了他的处女作片子《告别19岁》。他在邮件组写来他的感受:

这部片子是在邮件组中一点点生长出的。真的很感谢也很感激。我无数次心里想,自己多幸运啊!20岁年纪就有如此遇见,对我是拯救也是重生。心想着可能邮件组里也有很多人在期待我的“告别仪式”。用邮件方式向大家说一声吧。

《告别19岁》片子已经完成,还没来得及做字幕。我反复看了几遍,一改以往各种纠结镜头连贯毛病,反复纠缠在一处迟迟没有下文。对自己的剪辑能力担心,对自己没有经验的担心。这种担心慢慢变成拖延,磨磨蹭蹭,所以这部片子我告别了一年半。这次剪出来看到完整影片落成,我哭了。

倒不是想说自己内心有多脆弱,就是感到对积压在心里很久的心事在一点点释怀。一个人的喃喃自语和一面墙的内心独白。这是关于我的故事,我的人生故事,好像在片子最初开始赤脚地基走路时,一切的基调都奠定了。踏在冰冷的砖与荒草丛生的地基上,这条路就是不好走的,这条路不仅是人生路,更是创作路。我很庆幸这两条路趋近相同,在创作里找人生,在人生里找创作。

我片子里的故事与回忆大都发生在村里,有我的童年与玩伴记忆,舞弄床单幻想自己是女孩的性别质疑,有童年时最敏感脆弱的神经。这就是我的成长。也有在校门口的惊慌失措,有情窦初开时的性取向质疑,尝试和女生交往,最心痛的爷爷离世。我的内心一点点铺展开。这些曾经的自我怀疑、稚嫩与悲伤是我企图在新的人生阶段做告别的对象,包括性格缺陷,也包括无法释怀的心事打开。话说通了,心里的郁结也就打开了。

在我开始创作的那个阶段,是我确诊抑郁症最艰难度过的时间。当然我已经被创作的过程治愈,发现世界还是有很美的、可以追求的、充满希望的东西。

回村老人饥饿记忆采访,是我接触影像创作的开始,因为倾听了村里熟知爷爷奶奶的集体伤痛记忆,才打开了走向自我内心伤痛记忆的通道。从悲伤中阅读悲伤是一件可以化解悲伤的有效办法。当然按之前邮件组里吴老师,小爽都说到的,搅动村里人共同回忆这种说法更酷。

在最终的剪辑里我把更多爷爷奶奶们的饥饿记忆加进来,包括我的太姥姥。与小我的内心伤痛搅动在一起。村庄是我所有内心戏的舞台,老人的口述就是舞台上的声音装置,我的喃喃自语与纸上独白画面穿梭在各个声音装置之间,泡在一起,浸在一起。生活就是这样,熬在一起,味道才会如此浓烈。

想明白这一点就有了我这部片子的构成。饥饿与童年回忆交叠。

当初在邮件组中的写,全在这纸上。那会的我陷入痴狂的写,回忆里的伤痛和津津有味的趣味童年令我产生幻觉,让我忘掉当下现实的悲伤,那段阴暗日子我就是这样度过的。

现在这部影片,仿佛在用影像书写我与村庄的故事。是我十九岁人生的句点,也为新的人生开启下一个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