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June 2023
进入2020年,“意外”出现,也即人人都逃不脱的“新冠肺炎”。草场地创作群作者各自被困居所在地,如何面对疫情攻击中被隔绝囚禁,我在邮件组建议,记录和交流不应该被隔断,继续以自己可能的方式拍摄记录并保持交流,渠道即邮件组。
这时郝永博又是“断电”。疫情出现时,郝永博说他在他姐姐家,他所在父母村子被封,他回不了村。这以后郝永博在邮件组声音稀少,最后完全没了消息。创作群大部分作者努力保持记录拍摄并互动交流(和郝永博同龄的魏轩最为活跃),郝永博却是“消失”,原因不详。这好像又是郝永博式“周期性断电”。
一个多月后,三月中,郝永博终于在邮件组露面,说:“沉默了这么久我终于敢站起来发声了,疫情这段日子一直被隔在村外,现在终于可以回到村子,能做点实际的动作了。回归邮件组,争取把落下的追赶回来。”
我在邮件组回应郝永博:
(3月14日)
小博浮出水面。昨天我单独给小博写了封邮件,想和小博交流如何度过心情“低潮期”。去年小博(创作过程)两次“消失”,我猜测与“羁绊心坎”有关(可能某个心结打不开就越系越紧,导致沉陷),这属于个人内心问题,解套还需系套人人,本人没有动作,别人只有干急。终于等到小博有动静,我就觉得可以尝试配合了。
昨天我写给小博的邮件大意是,我们交往之初是有师生关系,但后来(去年8月暑期工作坊之后)就是“伙伴同行”关系了,因为创作所以我们一起度过。邮件中我也和小博说,如果什么时候觉得这种回村创作方式不适合想放弃,告诉就行,虽然我个人觉得遗憾但完全能够理解。因为这十年计划进行中,离开的人远远多于留下来继续行走的人。我自己经验理解,就是这条路太难了,熬那么长时间,而且都是和村子打交道,看到红地毯那天遥遥无期。
给小博邮件发出后我又想,没说完的话是,创作只是生活方式,不创作也还有“度过”(活着)的问题,小博现在迎面必须面对的心境/处境,也是在练就自己必须度过的人生方式。我看重珍惜小博是他去年初最早回村到今年二度回村都以“老人采访”为动作支撑点,还有去年底西美工作坊他义务协助工作坊,每天工作坊晚上结束他回去还写“工作坊现场笔记”到夜两三点;另外还有我非常期待沉浸小博内心深处的处女作片子《告别19岁》完成。
邮件组再次浮出来的郝永博,回到解封的村子,并端着摄像机拍摄和采访,每天保持在邮件组写来“回村笔记”和采访抄录。看得出,他在努力弥补之前的耽误。回到邮件组的郝永博,也回到创作群集体中,每个周日“线上礼拜天”(集体瑜伽和读书分享)他是其中之一。四月开始并持续半年的每周一次“阅读素材”工作坊,这是草场地创作群疫情期间寻找创作交流的一个新的动作。郝永博是12个作者参与之一,还是“线上工作坊”技术解决主力之一,而且每次工作坊都是他来领班。郝永博默默并快乐做着,那个大家都喜欢的小博又回来了。
这期间郝永博的片子也做着三剪,靠近最终完成版。
五月,我问郝永博,学校现在也不开门,不如我们到湖北梦奇的47公里蓝房子汇合,在那里一起做蓝房子建设的事,同时也把《告别19岁》片子完成。
郝永博说好。五月下旬我从昆明先到,六月初郝永博从山东菏泽村子过来。一直到十月,我和郝永博与梦奇待在47公里五个月。虽然郝永博和我的故事后来无法阻拦地滑向“失踪”,但我们一起在47公里的五个月,永远让我难忘。
下面是摘录这期间我在邮件组所写和郝永博在47公里的度过:
(6月3日)
小博昨天晚上9点左右发来邮件,是在火车上发的,“我的身体正在一公里一公里的靠近47公里”,小博写到。
“47公里”是什么?我们知道的是,梦奇在民间记忆计划方式下与一个村子十年走过的故事,另外当然也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的部分,它是奥秘,它在一个隧道中,等待被探究被认知。
肯定,“47公里”不是空中楼阁,不是度假胜地,不是天外之天,一个实实在在的村子,和人情,和世故,和郝永博村里趴在窗户上偷看小博的四奶奶们的眼睛十指双扣。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你和我”,一代又一代唱出没有答案的轮回。如果我们不认命,希望至少可以选择——“我们改变不了世界,也不让世界改变你和我”,我们该做什么样的努力?
昨晚接到下火车的小博,开车回到47公里已近夜里12点。今早我按47公里作息5点半起床6点半坐在电脑前两小时写作后换上劳动装干活,小博也加入。我们干的活是平整蓝房子东面坡坎和灌木林,挖和运了好几车土,再为要搭的车棚立桩。
干活中我和小博说着聊着,时间过得很快。午后偏热(室外34度),小休,写笔记,编邮件组,红烧牛肉(第一次在47公里做吴氏大酥牛肉),晚饭后照例走路锻炼一小时(一段风光无限丘陵路),然后是晚上每周一次线上“阅读素材”工作坊,和期待中的创作群各地伙伴连线相聚。
一天这么过去。我的47公里第12天,小博的第一天。和梦奇,我们三个人,一点一点探知着“47公里”的未知。
(6月8日)
小博到47公里差不多一周了,这一周蓝房子建设因为小博在有突飞猛进感,屋旁废土清除两天就大面积搞掉,车棚一个上午就搭起,门口平台三天就看见大功告成模样。
小博昨夜写来笔记,谈到他今年在村子里拍的新片,有关他的104岁太姥姥,他在片中充当一个“信使”角色,这是我和小博开车去镇上买材料工具路上,还有傍晚山坡走路时的话题之一。
“太姥姥的世界”,不是——孤独,衰老,床上度日,是一个分离于我们这个世界(人生世俗常态)之外的另一个存在,理解认知太姥姥的世界并构成一个创作,这是需要巨大希望与想象并存的工作,需要小博在前头弯腰埋头探路,再有我们一起跟随彼此照亮的同行——如果这个世界还存在着一种“伟大并幸福的创作”的话,我们就在通往这条路上走着——我还在想着怎么把小博作为一个信使把“太姥姥的世界”信息告诉给“我们这个世界”,小博已经在笔记里挖路了。
和小博聊到的创作话题不止这个,还有“告别19岁”的影调(往“中度灰”靠),还有郝赵庄的持续拍摄,以及持续若干年的拍摄可以构成“郝赵庄影像史”。我们也谈到生活与创作如何并行的“道路”问题,2020脱下“学生外衣”的小博如何走上“作者之路”,以及——民间记忆计划这一群体与创作个体如何共同搭建。
上述话题最末一个是未知,但正是我(可能还有更多人)渴望知道的。如今现实(其实历来如此并会永久持续下去),一个独立自由创作者之路何其艰难泥泞陷阱夭折众多,没法等待援手现成道路上帝永远在天上,一个人永远孤立无援,需要群体共同相帮(但不是哥们圈子找温暖——注定暂时并短命),我们如何完成共同搭建?
- 一个永远让我们百感交集的年头,也可能是我们的一个伟大契机。现实是,我们各自被隔离封闭在“个体单元”里,超越动作是,各自守在“自己的村子”,并借用网络将被万水千山阻隔的个体串连一起突围——礼拜天集体瑜伽和读书,阅读素材工作坊,剪辑工作坊……接下去可能还有:线上排练,线上剧场。
这个时候,小博和美院告别,和6岁就开始的学生人生告别,一个自主作者,一个直接把人生当作实验来行走者。这个时候,我们如何与小博共同行走?在民间记忆计划走过10年之后,小博会不会是一个新的样板?
想起2015年,离开草场地落脚秦家屯,这是一个关键的转换年头,刚刚结束的草场地尚未到清醒反省时,以后的路还在模糊摸索中。这时我和阿荣之间有过一个简短对话:
我说:草场地培养作者。
阿荣:杂家培养劳动者。
杂家是阿荣经营若干年的一个空间,钟楼附近胡同里,随拆迁烟飞灰灭(2015)。我理解阿荣是以“杂家功能”回怼我的“草场地功能”。其实用不了多久(大概也就一年多两年)我差不多也把“草场地功过”反思得接近残酷了,即“否定草场地作者培养”,作者不是“培养”出来的,如果那样的话,不是赝品也是没有品质保证的。
残酷寒冬中一个独立作者的野性生长难以保证存活率的话,我们还是需要寻找“第三条道路”:作者+劳动者=行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