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June 2023
西美一周工作坊,工作坊对象是实验艺术系大三学生,郝永博大四,他本不必参加,但他还是来了,把自己当作参与者投入其中,而且像头年一样,每天工作坊完了还在邮件组写来“工作坊笔记”。比之前更厉害的还有,不仅是写自己感受,还努力充当工作坊“现场报道者”,尽可能把看到听到感受到的都传达给不在现场的其他人。每天我看他笔记发到邮件组差不多都是半夜两点至3点。
和去年工作坊一样,还有那些不起眼小事杂务,比如每天教室开关门,电脑和投影准备,垃圾清理,这些事不知怎么就被小博默默做了。和去年工作坊一样,放片的笔记本电脑也是小博自己的。关键,工作坊期间,小博拿出他的片子《告别19岁》二剪。
是的,这些都是“小事”,没多少人在乎,但我在乎。从小博这个99版年轻人身上我看到一种“珍视”。
西美工作坊最后一天我写笔记:
小博的《告别19岁》二剪在工作坊拿出来了。之前小博消失三个月,我差点以为那个郝永博功亏一篑。创作“停滞”,无论什么原因或理由,都是可以理解的,现实种种,谁没有个“波波折折”,我们这些身经各种风雨“老人”都逃不脱“创作停滞”之坎,遑论区区19小博。问题只在,事后会有真正的反省吗?是给自己找理由/找退路,还是直面自己?这是一个人心脏朝向强大或一直虚弱下去的区别。
我应该非常明白理解小博当时状况,这种故事版本在我交往的年轻一辈创作者实在是举不胜举,而且绝大部分的结局差不多就是“几无生还”。我当然不愿意看到小博重复我熟读的故事,但也知道,最好的办法不是直接伸手去拽。
我在11月借着我在剪辑我的片子《自传:证据》发力,写了系列笔记“创作停滞”。我想我没有在笔记中对小博呼名道姓,但内心真诚之人,一定会听到真诚的呼唤。于是,有了12月初小博在西美工作坊拿出片子二剪。按计划,小博应该接着做出片子三剪并完成他的处女作,然后在跟下去的冬天回村中,将是他下一部新片的拍摄开始,包括他未来继续下去的创作。
小博的创作之路可以算作是“民间记忆计划与创作”典型案例之一。我自然同意“创作之路千条万条”,只是在这里是专注其中一条并打算坚定实验走下去;我们可以在创作观念或手法上讨论德里克·贾曼、梅卡斯、瓦尔达、自画像、私人影像、主观表达等等,但铺垫在民间记忆计划方式下的创作,有所谓“方法论”,即不是“爱好艺术”或眼睛红红盯着戛纳威尼斯的高谈阔论。说到这里应该明白,为什么说我们这里不是“影像创作平台”“独立纪录片空间”,也不是“自画像私人影像创作密室”之类。
到西安后自然问到小博几个月后的毕业打算,包括以后的创作想法。之前听小博大致聊过,因为出现过8月后小博的“失踪”(三个月邮件组没音讯),实在担心小博扛不住离开学校后的“现实尘土席卷”。不出所料,小博的打算是考研,说今年考不上明年继续考。
我自己感觉小博是很珍视和民间记忆计划创作同行的,他在民间记忆计划这条路上让自己的创作(并包括未来延伸下去的路)铺展开来,当然让我欣喜万分(也包括8月秦屯工作坊后他的消失让我忧心并强按捺住沮丧等待小博自己回归——一个煎熬我的过程),这正是这个计划实验中渴望获得的被证实。再有,小博在工作坊中甘做义务贡献,脱离那种“自我又自私”作者小器,保持每天工作坊后写来笔记(有他笔记,我的公号编辑轻松一大截,我不用写那么多了),这也是要成“伟大创作者”必须修炼的胸怀和大心脏,所以我当然觉得民间记忆计划做下去有小博这样的作者太值得了,觉得今年8月秦屯工作坊(搬到秦屯第五年第一次)值了,包括我工作坊每天中午给大家做面也值了。
最后一天在西美,我决定和小博就他的“未来打算”谈一次:如何选择“毕业之路”?需要坚定自己的创作之路吗?如果这个谈明白,还有必要弄那个考研读研浪费人生还浪费父母辛苦钱吗?
我想的是,尊重小博内心愿望前提上,给他需要的建议,并设置出一个未来三到五年生活与创作计划:独立谋生,保持冬天回村拍摄(包括继续采访老人记忆),每年保证必须的剪辑时间(包括到北京秦屯参加工作坊及需要的驻村剪辑),以及有必要的出外交流活动。片子创作的话,明年1月完成第一部片子剪辑,准备翻译做字幕,这个冬天回村的拍摄进入第二部片子创作。
离开西美前,和小博面谈一次,很正式的谈,旁边支着摄像机记录。之后,我又在邮件组写一篇笔记,题为“道路”:
郝永博的道路何在?刚跨进20的小博,大四,内心很多期待希冀,人生路刚踏上或茫然。
邮件组各位知道我以小博为对象写“道路”的上下文,我不会对其他20岁30岁40岁等等什么样的人啰嗦什么,人生路各自趟,用(轮)不着我指手画脚。小博是例外,他由选择工作坊到选择回村(采访老人整理抄录),由此推及拍摄创作走入“内心戏”(少年挣扎成长与现实家族村子对应,暗示一条通向纵深处的创作之路),再加上在村子现场保持写来“回村笔记”及剪辑过程中的“创作笔记”,工作坊期间主动义务担当为众人服务还保持写“工作坊笔记”,如此这些显出比同龄人甚至比大过他之人的难得的懂事成熟担当(期间也有创作停滞状态恍惚精神迷失这些自然发生,没有就不成“真实”)。我对此的珍视表现就是,在小博十字路口道路选择掉入习惯套路时,我忍不住张口加伸手。
这就是去年12月在西美工作坊期间,再次(上次是夏天在秦家屯)听小博说他毕业后打算是考研(一年不行再考一年),如果读研了,期间保持回村拍摄创作。
我看出小博的毕业选择是“习惯套路”,太多这样的“毕业后道路设计”,我在美院高校开课接触学生10多年中——我说的是那些表现出有创作热情能力并打算继续创作的学生——说到毕业后打算,差不多都离不开“读研”这条独木桥。为什么读研是独木桥,不说都知道。
我觉得小博不必再走独木桥,是觉得不必去浪费时间在我们熟悉的这种环境中准备考研然后再读研三年,耗费的是最宝贵并失去不再来的生命光阴,耗费的还有父母一年到头起早贪黑一点一点攒下的辛苦钱。
这样的话我肯定不会说给小博周围那些正在考研的同学,而且我保证之前我也从来没有正式对哪个上过我课并有创作心的同学说过。小博是第一个,为什么?原因前面讲过,还有就是,小博正站在一条道路面前,这条道路是小博自己一年多一步步走过而显示出来的,现在等待的,就是小博坚定抛弃杂念把双脚踏上去。
我感觉到小博等待的还有我这个走过大半人生路人的必要一推(就算作我的自作多情吧)。我主动和小博约谈“毕业后打算”。约谈在工作坊最后一天中饭一起吃,时间大约有个把小时。中饭时我在餐厅边吃边等小博,饭吃完他还没有到,他睡过头(工作坊每天晚上回去写工作坊笔记,还有片子剪辑,太累),下午工作坊开始前10分钟才到,我和他的谈话就在教室,工作坊开始前,我和他面对面坐地板上,十多分钟我一口气讲了要讲的话。10多分钟里我对小博说的话,没有道理没有分析,只是具体:放弃考研读研,别浪费时间,别耗费家里钱;明年7月毕业后自立谋生,接活干,不要进公司(被捆死),即便钱挣得少,保证基本生活就成,保持回村拍摄,再保证时间参加秦屯工作坊和外出交流或放映活动。总之,主意打定,方法有了,目光盯住,把创作路走下去。
小博20岁,黄金年岁,黄金时代(“最糟糕的时代就是最好的时代”),自己的道路就在脚下。
我写这篇“道路”笔记是2020年一月。郝永博以动作回应,他从学校回到山东菏泽老家村子,跟着写来邮件。下面是他和我在邮件组所写邮件:
郝永博(1月14日)
现在的我走在创作路上并不是四平八稳。坚定道路最大的障碍就是和自己懒惰的对抗。照梦奇老师在我停滞时邮件回复说的,“每个人时时刻刻都是面对和挨过一段煎熬的时间,回头看唯一有意义的可能就是那些煎熬的过程。”
我身上定有二十岁年轻人常有的浮躁与轻飘,战胜那些难捱的枯燥、无聊的过程,耐住性子整理口述采访,沉淀出属于自己的收获。
我对自己的选择坚定之处在于,在这条道路上我不是孤独的前进者,心中踏实之处就在于,我还在邮件组中,还在回村的路上,吴老师还愿与我恳谈。这不是任何人都能获得的支持,所以面对被珍视的殊荣,我会紧紧攥住这根绳索,迈过道路上大大小小的坎。
要放在以前,桩桩件件的琐事定会把压到无法呼吸,无端制造焦虑,但现在无需心急。这也是吴老师教会的,既然道路已定,从容的走下去。
吴(1月15日)
“道路”笔记写出,读到小博回馈,心里温暖踏实。“温暖”是感受到小博真实脉搏,“踏实”是我话说了小博领会了,按自己方式走就是。我的关注(含督促含鞭策)会适时送过去,小博按自己方式接收就行。如此继续,我也在学习和反省,希望共同能找到彼此感觉舒畅行走下去步子。
我和小博视频交谈,我说过一句,懈怠属年轻病,与青春恍惚有关,不必过于痛心疾首(除非成惯性延至30多近40,那就可能痼疾难治了),人生路与创作有终生约定,那就从容放松一步步走。说这些意思是,这些我非常在乎的年轻人(他们也在乎我),我对他们的创作当然有要求(“大要求”),但具体该怎么做,是“自我要求”,才来得真实,所得进步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