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May 2023
就这样,郝永博一路走过2019年头四个月。这时郝永博离开山东菏泽老家村子回到读书的西安美院,他的片子保持创作中。
“五一”惯例是秦家屯工作坊时间。作为当年新片剪辑开启,工作坊焦点为“作品核”,即参与作者带着自己新片“概念/意图/核心”到工作坊:抛出并讨论。这一年工作坊参与者有之前一直都在的作者:章梦奇、胡涛、邵玉珍、刘晓雷、张苹、涂海燕和我。2019这一年郝永博是创作新人,按民间记忆计划创作方式,回村,采访老人“饥饿”记忆并抄录整理出来,其间找到出自己片子创作路径。我当然希望郝永博带着自己的“作品核”参加秦家屯工作坊。我和他邮件说了,他马上答应,感觉得到他很开心来秦家屯。
郝永博在邮件组写来他的“作品核”介绍:
作品核:告别19岁
“告别”是我在决定创作之初就定下的一个词。在工作坊时,我拎着自己绝望时写的绝笔,希望自己与当初书写时的境遇作告别,我太想挥别消沉时的一些想法。所以在烛光中,天气微凉的阳台,一个阴暗空间中,我做出了这个假式告别仪式创作。
后来连续笔记回忆童年写出,是在寻找自己生长的轨迹,并且在回忆过程里,告别的对象越来越明亮。只对一时低落阴暗的心境作告别,是自欺欺人行为。但在回忆过程中,我刨到了根,真正应告别的,是自我成长过程中的不可告人和隐藏行为。
而对应告别之后所做的动作应该是“告人”。“告人”过程实在最大意义在于过自己心理这一关。隐藏对应敞开,敞开自己的隐藏行为,在邮件组中,在好友之间,在恋人之间,在镜头与现实之间。
后来又牵扯出自己的成长,我认为也是该作“告别”的对象。成长是一个可以理解为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两种程度。大能大到何种地步,有多少人在世间生活过,就有多少种方式的成长;小能小到什么地步,可能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我的生长。
成长过程中或出现的无尽变数,或有过太多的不尽如人意。渡过,熬过,恨过,笑过,幸福过,总之都是在“过”。每次“过”都应当有一次体面的告别。
昨夜还在想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关注“成长”。思来想去大抵是成长充满太多不确定性。刚出生那一刻人如白纸,今后可写的文章有无限种可能。所以大家把眼睛都汇聚在这张白纸上,企图控制生长。
为什么无论外力(父母或学校)还是内力(自我)都在做试图控制个体生长行为呢?在这里我先画上一个问号,因为我还没有想明白答案。
成长有无限种可能,但存在类似相同,虽然具体经历千差万别,但心境却有雷同之处。
就上篇笔记中提到和男友共同回忆童年时的对话,两个充满类似经历的童年记忆。我应该挥手告别的是发小,是充满泥垢、污浊油腻的那只黑手;而男友应该告别的是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插在两腿之间,隔着衣物互相磨蹭的下体。告别羞愧、不堪,才能踏上真正的自由(自我内心的自由)路。
我在邮件组回应郝永博:
小博昨天亮相他片子的“作品核”,以“告别”为“核心词”阐述他的创作意念,我读得非常舒服,这是一篇内心自述文(诚实诚恳,无掩饰无矫饰),也是自我反省探究剖析(手持烛火细微处探测),发到公号上也是一篇有嚼头的散文。
说到这里,忍不住跑题说几句,文风而言,我异常珍爱的文字,首先是诚实,有诚实才诚恳,才朴实,才海明威式的“冰山般冷静”,才打动人心,才思考落地,缺了这个,就是忍不住的掩饰,矫饰,扭捏,狡兔三窟的样子。我是从这种恶心语言泥坑里爬出来的(坑害我20多年,现在是否完全脱身都不敢说),所以我异常珍视这种为文的诚实。当然我知道,文如其人,文风就来自人本。我喜欢读邵大姐的文字,就因为她的文字像她这个人一样。
读小博的文字,从去年底西美工作坊结束时算起,小半年过去,采访抄录,采访笔记,回村笔记,创作笔记,少说也好几万字了,逐渐写下去,一个人的经历和内心——哪怕只是这个人和世界有关系刚刚19年,但也一样的丰富生动壮阔,一个人世煎熬80年者人生如戏,刚刚迈过19岁的小博,为什么不可以把人生活成舞台呢?
做到这一点,不在小博“生世独特”(异性恋同性恋直的弯的各有自己一本账),首先是他的“内心敞开”,有了这种敞开,才谈得上——分析解剖反省……这些动作(读洛洛父亲回忆录也是同样,就是因为回忆者的坦诚真实,可以感受到这并非常见那种“革命官场失意者”的哀哀怨怨,真是有一种反思胸怀)。所以,小博笔记读下去,我们可以摆脱“亮隐私”“抖落那点鸡毛蒜皮事”最初印象,逐渐读出一个人的生命感(在“直”与“弯”之间的挣扎搏斗杀出一条生路)。
小博写到:“成长过程中或出现的无尽变数,或有过太多的不尽如人意。渡过,熬过,恨过,笑过,幸福过,总之都是在‘过’。每次‘过’都应当有一次体面的告别。”
文中重复提到的“过”,我理解就是“经过”,一种必须的经历,一条河横亘在面前,你等不到有人架桥,也没时间等到河水落潮可以提着鞋子就过去,只有游过去。渡过,就成了人生一次次必须经历的动作;再当成为可以直面并“一跃而下”的主动行为,人生不就可以活成一部戏剧了吗?
无比羡慕小博啊!人生才过19,就开始人生舞台的搭建。也倍感幸运,我人过60,和年轻者如小博,同在“民间记忆与创作”河流中一起渡过。
一周工作坊结束,我在邮件组写到郝永博带来的新片“作品核”:
作品核工作坊,7个带“作品核”出场作者,小博的“夜里村子屋顶与床单飞舞”在邮件组被谈到频率较高。讨论现场我也说到,我超喜欢这个画面。喜欢的原因是这个画面让我真切触摸到小博未来片子的“意象”。
“意象”可有多种解释,放在我们这里讨论影片的寓意所指,就是作者竭力——特指强调突出张扬迸发——出来的一种东西。
夜半,一片黑暗中被打亮处,隐约显出瓦楞,屋顶,一个半裸者,手中展出一块有花案的布(后来知道是床单),床单在风中飘动。这个镜头持续约30-50秒,我注意到,半裸者手执床单动作中途显站立不稳状(大概是瓦楞屋顶不易站稳);还有,风力原因,床单飘着又垂下,执床单者晃动试图让其继续飘荡。这些似乎暗示着现场存在的某种尴尬、狼狈。
但丝毫不影响我对着这一场景的感动。“手执床单夜空舞”,脑子里跳出这句被改造过的毛体诗(原句是“谁持彩练当空舞”——平心而论,毛诗词风格有气势浩荡壮阔感)。我在小博的这个“夜半屋顶舞动床单”场景读出一种“飞扬”。
是的,稍微做点工作可以把这个场景拍得更“好看”,灯光用得好点,持摄像机者再稳定些,提前做点排练,多拍几条……但我就喜欢现在这个,某种慌乱仓促(可能还有点偷偷摸摸感觉)中的即兴而为,在夜里爬上房顶搞点事,就是把少年时的某种梦想(臆想)实现一把:午夜占领郝赵庄。半裸意味“身份”,屋顶算作制高点,床单代表旗帜。
这就是少年小博至青年小博的一种飞扬。飞扬,就是告别的最优美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