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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eet

Editor’s Note

Sha Qing wrote this article after he attended the Yamagata 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ilm Festival in 2003, where his documentary Wellspring won the Ogawa Shinsuke Prize. He provides a reflection on the process of making this film and his experience as an independent filmmaker. He also talks about his perceptions of the ethics of documentary filmmaking in relation to Wellspring.

Sha Qing was born in Beijing in 1965. He started filmmaking as a sound recordist and editor for various documentaries. His debut film Wellspring was completed in 2002. He finished Fading Reflections in 2010, which is redeveloped into his new feature film Lone Existence (2016).

 一切归于平静了。

第一次到达峰顶的欣喜正在退去,苦涩的等待状态即将返回,重新占据生活中的无数空隙。不过,即使空虚依旧回来控制一部分生活的状态,根本的改变已经发生了。曾经是模糊稀薄的信念和勇气清晰并强大起来,它们会阻挡那些失控的坠落。

这扭转并非来自奇迹和侥幸,它来自一部影片、一次聚会,来自一些普通的现实事件和与其他生命的相遇。这时,个人与个人的记忆与感知力相融合,让各自的生命不再渺小无着。彼此交换的生命能量,让我们看到了被琐碎生活遮掩的、来自更加广阔世界的启示。如此充盈了幸福的相遇,令我从心底感谢命运的宠爱了。

无论经历怎样艰辛的磨练,当我们将对生命的感受真诚地表述为一个作品时,哪怕它稚嫩、单薄,但它开启了日常生活中被遮蔽了的通往其他心灵世界的旅途。在我们交流着共通的感受时,孤独便消隐下去。当我们交换了各异的感悟后,以往沉睡的爱被激发出来,超越了自恋,上升为对全体生命的爱。一种纯净至福的行动愿望激荡充盈,引我们前行。

 

总是会想起多年前在西藏的夜行——

长久行车的颠簸后,幻觉出自己以固定的坐姿在贴近地面的空中向前滑行。眼里的黑暗会让人忘记那些空旷、起伏的自然之貌,它存在于阳光下,存在于这一刻的感知之外。

车灯在前方将一些重复的影子照出来,两条模糊难辨的车辙,始终在不远的前方摆动着、后退着。似乎还有些枯草杂石,似乎还有其他的什么。

黑暗中,停止交谈的同伴是睡是醒?那个如星般的灯光曾引起的喧动在心底早已退尽。或许,他也同样地在想象着那个古老的木质的驿站:炉火、蒸汽、注视和低语。空气里弥散着旅途间歇时所独有的轻盈和温暖……

在驿站的灯光出现前,长久逗留在黑暗与寒冷中,绝望一定产生过的。我清楚地记着站在无底黑洞边沿的情形,几乎就在昨天。

为什么要去观察记录别人的生活呢?放弃了自己那些斑斓的幻像,被那些在贫瘠土地上、在‘简陋’精神世界中生存的人所制约,我找不到以往的创造与发现的激情和喜悦呀。

这样想的时候,安总是成了我唯一的‘障碍’。

这时,我们一同从西藏的温暖记忆里走出来很久了,我们在陕北荒寂的黄土坡上漫游时的迷惘也已远去,我们离开了各自的村庄返回并囚禁在了自己远离都市的居所。我们在封闭的空间里彼此依偎,好像漂在冰凉的水面,丢失了船桨。

唯一可以等待的似乎是一个‘意外的机遇’,得到继续拍摄的经费,或是什么人的鼓励。到后来,令神经绷紧的电话铃声不再响起,信箱里满是灰尘。我们被世界遗忘了。

多年前,在那个潮湿的小黑屋里,那颗青年的心在爱情的热烈幻想与孤独的无奈中,被那般无情地揉捏过。一次次,在自怜中昏睡去,却始终无法走到阳光下,进到可以寄托希望的人群里。是本性慵懒吗?也许更是出于对现实的恐惧?

本能地拒绝任何为媒体拍摄来换取经费的方式。有时候,看到安的努力一再被中止了,会残忍地私下里庆幸。不想被他们的程式异化,贫穷是创作的良药……在所有的借口外,真正的缘由或许是出于对自己‘柔弱’的幻想世界的保护。那些已经稀薄起来的激情和幻想,在冷竣的现实面前会如同遇到炭火的冰雪。长久来,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藏在自己也不愿挖出的地方,等待着什么。

 

编辑完成的影片,甚至被自己也忘掉了。许久后,即便经历了云南之行,也没能改变自己对它的淡漠。

“这个片子是残疾的”!安看过初编版后的断言令我无话应对。

“去补拍或者放弃”。

补拍?我不禁又想到那个长长的上坡路。坡底是县城的外缘,坡顶后是雷家所在的村庄。

拍摄的最后一段,我住到县城租来的房子里。慢慢地减少着去雷家的次数。

那个坡路很像一个跷跷板,走到顶点时就会坠到底。

那源于他们的绝望所产生的沉重——无穷尽的、重复的沉重。而我缺少他们那样时时刻刻与绝望守候的勇气。

 

在与他们同患难的意愿被激发出来前,幻想尚有生长的空间。那是邂逅不久常会出现的,轻盈地遐想,由着熙冠的视点引发的想象。他的敏感与重情义似乎超出了同龄的人,只是被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难以通过语言来表达。于是,在脑海的银幕上我看到:

他的视线移出竹车,转过空的门框,穿过院子,来到街上。镜头在模拟着他第一次独自行动时的欣喜,对街上那些茫然不觉的村人招呼着,对着树上的鸟呆望着……

他看到在上学路上背着大书包的妹妹。或前或后在她身边奔跑着,再远远地看着她走近……

操场上,穿得五颜六色的孩子们在叫嚷着游戏。两个男孩开始推搡,其中一个从石阶上跌下来。血从鼻子里流出来,和着圆鼓鼓的脸上的泥土和眼泪,站在无声围观的圆圈中心……

铃声刺耳响起,操场上忽然空空荡荡了。一排排长的灰色平房是课堂吗?一条裂痕从窗玻璃缺角的一边伸到另一边。这个教室怎么不像其他的那么安静?两个穿白上衣的女孩站在课桌前,手里的纸螺旋桨一次次从高处旋转落下。一阵轻微的骚动,在进来的老师严历的目光注视下,女孩子低垂的脸快贴到桌面了……

沙坑边有一弯曲的队伍,前面的孩子跑起来,越过挂在两个直立木杆中间的软绳。奔跑,脚下硬实的土地在快速向后移动着。孩子们压低了的惊呼声在身后响起来。跳起来了,在他们难以抑制的哄笑里缓缓地向上升起。一个男孩倒在沙坑边了,视线却依然向高空上升着,直到一切都小得无法辨别……

这真的是他内心的景象吗?躲避了繁重学习的压力、长辈的责难和交流中的磕碰,真的会让他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做个被人宠爱的孩子,为此庆幸吗?他看到的世界究竟怎样地在吸引着他……

在我还未找出与他的交流方法时,他用那次少有的病情恶化来告知我了——我险些因沉湎于玩味这种没有土地根基的想象,而错过了与他们的相遇。

因家人染疾不得不在相识两个月时离开。那时,他们的生活如同入定的僧人,看不出未来将展开的形态。

穿过破旧院门,返回时,期待着又听到熙冠欣喜的声音。他无声躺在父亲的怀里,在门前的台阶上,双腿与承托他的人一起凝固在那儿。我的笑容在面前这个男人断续的、几近哭泣的叙述里,被艰难地抹去了。

他们的孤独无助似乎唤醒了我的爱情。我渴望与他们分担那些恐惧和沉重,躲在沉默的摄像机后祈祷着来自无论何方的援助出现。然而,这陌生的苦难持久得令我的爱情难以维系。以往的从容体验早已消解,思考的习惯在尚未形成前就被中止了。

 

逃离?

父亲,可以回到剪纸的世界里;妹妹,可以回到学校的伙伴中;爷爷,始终留在他和牲灵呆的地方;亲朋和村人,要回到自己的烦愁、痛苦中;母亲呢,去了哪儿?在极度痛楚后的麻木里吗?熙冠呢?去哪儿呢?他有选择的自由吗……

这些仅仅是在编辑时才开始的思考,已于事无补了。手持摄像机时,表达的愿望为何那么空泛。只是习以为常地去寻找他们生活中的‘戏剧性’,那是当时自己仅知的在解说、采访方式之外的影像表达。

我离开了,因为没有‘戏剧’发生的迹象,也无法去等待用一个生命来换取那样具有观赏性的‘戏剧’。死亡曾如此地迫近,我猜想在那一刻自己会无力启动摄像机。

即使站到空荡的院子中央,依旧会为强烈的绝望而感到窒息。熙冠在身后空旷的房里抽搐,泣不成声。惊讶地看到了痛苦的表情在到达绝望顶点后的转变。母亲与女儿说笑着在熙冠眼前做着游戏,父亲和女儿则在他的呻吟里高声唱着,直到歌本翻到最后一页。我惊异又难堪地通过镜头看到了熙冠被病痛扭曲的脸,内心唯余困惑——他们在嬉戏和歌唱里似乎忘记了初衷,有了些残忍的意味。很久后,在经历了失去至亲的遭遇后,忽然理解了他们在刺痛、麻木之后,蔓延在看不到尽头时间里的另一种苦痛。

那种痛感在又一次与影像重遇时令我陷入执着。既然记录了这样的真实,我该原本地把他们的绝望转达给观众啊。于是,一次被深刻记忆的观影经历出现了。那个人的反映令我如身险刺丛。为屏幕上变形的脸孔感到被出卖的屈辱,更为自己的懵懂而无地自容。

那些密不透气的影像,如同无数撞针在接连不断压迫着神经。它的力量足以打倒任何现场的观者。那力量出自绝望,在现实中正随处生长着。难道真的有必要在整理后重演出来吗?除了达到让观众‘震撼’的目的之外呢?没有希望、没有救赎,没有一个人表达出要摆脱这个地狱的意愿,也没有任何哪怕微弱的声音去诘问苦难的缘由。当焦点固定在对苦难的重现中时,影像竟变得如此面目狰狞起来。

在云南的影展中看到那部影片。一个善良的人即将死去,那些被各种利益欲望驱使的人在四周蠢蠢欲动。哪怕是不经意的安慰都难得一见,我开始怀疑这个由人组成的世界,怀疑制造这样影像的企图。剧院中的氧气似乎竭尽了,听不到呼吸声,也感觉不到其他生命的迹象。我逃了出去,而外面的天空却是异样的阴沉。那时候,我已来不及庆幸自己最终没有踏入同样的歧途了。

“需要一丝希望,哪怕是漫长甬道尽头的一丝光亮”!

我愿意相信安的判断。然而,现实生活中哪怕微弱的希望该出现在哪儿呢?是我们无力发现,是被现实的残酷掩盖了,还是长久的失望令我们漠然了?

 

熙冠闯过濒死线是在数十天后。生命的奇迹没能带来任何改观,犹如一次宣告,继续隐忍地面对绝望吧,那个终点遥遥无期。

我的迷茫令影像中的他们失去了光泽。只好告诉安,我真的要放弃了。数十日里,开始拍摄新题目的念头却并未再次浮现上来。那些泪眼、僵硬的肢体和麻木的表情,在黎明的退潮声中依次淡去了。

时光总是会让珍贵的东西凸现出来的。现在,我对此更是深信不疑。

重新坐到编辑机前时,那些影像四处散漫着的质地已不再来搅乱我了。前半部分因人物自身、影像自身的从容自持而拥有浑然天成的流畅,虽然难以延续,但并不因此欠缺什么。此前因沉浸于感受而丧失的思辨力,在安的帮助下重被启动。于是,他们本身拥有的可贵的品质浮现出来——那是在苦难面前,人的耐性,勇气和自尊。

然而,在惶惶然地完成了编辑后,对于这尊严的敬意并未清晰得可以表述出来。即便是在云南听到那些赞同话语后。

 

云南——第一次到达的一个驿站。

隐居中的倦怠、晦暗与那里舒适、敞亮的对比或许太过强烈,如久居暗室后突见阳光,记忆中全是些耀目的斑点。

如安所言,那是一次狂欢。意外的站到了人群中,那些新鲜的亲善与宠爱所形成的温暖感,却始终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恐慌。

第一次放映的时间正在不留情面地临近着。场灯会亮起来,面前会是望不到底的目光。而之前我们一直在黑暗里,不会被人这样注视……

用一扇门把自己与安隔开,对安不断的祈求中,惶惑地看到了眼里流出的泪水。直到独自留下后,思维才渐渐恢复过来。心里有些盼望着始终纵容我的安返回来,告诉我一切都过去了,那个放映不存在了。不多的一点失落,很快消失在这个念头带来的松弛里。时间恶作剧般的缓慢,安会不会在这一刻忽然返回来,再次将我领向那个充满未知裁判的战抖里。如果我能一如故往,从未将一部作品完成过该多好啊。

以往的创作多是由激情发动起来的,一次次的地,在惯性的爆发消失的地方只留下些碎片。不会被察觉,也不会受到评判。那些幻想的片断始终会出现,于是感到安慰——还未迷失和也未背叛于自己初始的理想。只是它们越来越稀少,时光令达到那个理想高点的距离也愈发遥远了。

等待那个敲门声时,在难以平息的恐惧中,那些被漫长与琐碎的生活遮掩起的爱情醒来了。唤醒它的是安的同样巨大的恐惧、她一贯的坚韧和被我初次感受到的牺牲。在幻望中,我带着安,飞回了竟会如此遥远的隐蔽居所。

 

这个密闭的地方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没有电话和信件,极少听到发自安之外的声音。一次无意义的会面、一次平息下来的激动,都来不及在时间之绳上完成一个小小的扣结。

离开云南不久,那些激动与幸福感似乎也远去了。在巨大惯性带动下,恢复到原有状态的迅速令我们感到惊讶。一场突袭而至的大瘟疫让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留下来,安催促我外出寻找拍摄地的声音很快从耳边消失了。

日复一日,在自我麻痹中逃避着内外交困的自责声。那种无法停止下来的对蛇尾的追逐,带着某些残忍意味。亲人的目光消失在黑暗里,那是自己不愿也无法看到的注视。

对纪录片艺术性的置疑几乎成为了抵抗来自安责问的盾牌。不行动、不作为,仅仅因为我在疑问之中。这样的借口很快的不攻自破,重复这样的辩解甚至令那微薄的自尊都难以承受了。

“我要回到写作的起点!”这是独处的借口,却与对纪录片的背叛并无差异。惊恐的发现,那些表达的渴望早已消失得没了一丝痕迹。

安在生存空间的另一端同样陷入痛苦中时,我们的绝望就如同那个跷跷板——直坠谷底。

那渴望多年的写作状态,如此绝情地离我远去了。而来自安和母亲这两个唯一亲人的目光成了难以摆脱的影子。我错觉正是这些目光中的责备、哀怨令自己无法达到宁静。少年时数番离家远走前的冲动再次来临了。然而,那背叛——对亲人的爱情、对自己的理想的背叛后的失落如此强烈,竟有着隐约的死亡气息。那条看不远的道路依然被黑暗笼罩着,遍布荆棘。不过,穿越那些障碍后不再有可以憧憬的奇遇和一个赞许的眼神。

少年时的出走或许是出自对于生命无穷的好奇,以及对生活中的狭迫感的反抗。那时候,未来所具有的无限可能性的诱惑,让自己轻易地超越了内心的恐惧。而对家庭外部的恐惧,却随着年月在悄然增长着。更为致命的是信念的丧失,那个曾在最为孤寂中支撑过自己的理想,在过于长久的麻木里坍塌了。一切生活的磨难都是为了艺术创作积累的经验,无论这念头有多少自欺欺人的因素,在以往始终是对无法随世入流的安慰与骄傲。然而此刻,关于维生的茫然竟成了难以跨越的鸿沟。

在维生与艺术追求的选择面前我们从未有过迟疑和妥协。我们可以忍受远离艺术创作的状态,戴着日常的面具,却在私下里渴望着那个状态的来临。此时,即便用最为荒诞的行为来阻止思想的出现,对于艺术存在价值的疑问依旧会从缝隙里冒出来。

在一场人类战争或一次自然灾害面前,艺术的存在何等微弱。一个作品可以影响某个心灵短促的感受,在扭转那些灾难面前却彻底的无能为力。即便是这样的和平年代,在这个经济变革带来的巨大混乱之中,艺术更是成为了无足轻重的装饰品。

那个曾出现在我最后一次出走结束前的少年,最终没能成为出游的同伴。在父亲愤怒、惶惑的注视下,他的呐喊依然清晰:你们那些画家,那些伟大的画家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他能让我们不再贫穷吗?能让我们得到幸福吗?

记忆里,艺术作品带来的激动或反思总是停留在孤立的场景、语境或旋律中。那些艺术家崇高的思想光辉,更多时候只是存在于交流的话语间。被认同的艺术家的数量,在时间之河的淘洗中精简着。而一部作品对于另一个心灵与命运产生影响的持久和深远,却始终是个疑问,并日渐加深了。与艺术作品间歇性的相遇犹如时光碎片里的光斑,在对生命有所置疑时,难以形成应有的能量给予我们必须的支持。那样的困顿中,不禁会问,我的存在真的有意义吗?如果抛开亲情、爱情的需要,真的会有另一个生命对自己的存在表达出哪怕微弱的挽留之意吗?

那一刻,看到自己站在无边的虚无中,就连黑暗隧道隐约的边际也消失了。

面对宗教的召唤,我出示了机缘未到的借口。而其他的召唤却没有随即出现。在这般绝境里,我依旧将门虚掩上,暗自相信那个冥冥之中的神灵总会降临。

 

爱情,甚至是亲情,是可以在神圣的艺术理想面前抵押掉的。幸好这始终只是向往而本性难以完成的牺牲。

安用牺牲我们的混合了亲情的爱情来交换我们的最后一次外出时,我迟疑了。那情形好像在复制去云南前的日子。

长久没有动作过的双腿载着空空如也的目光,在那个异国小城安适的陌生里漂游了数日后,那个神性的时刻终于如期而至了。

不知为何那个早上会在浴室里唱个不停?安一反常态将我丢在了另一个空间里。

一个人在空空的房里穿衣,一个人穿过空荡的建筑内部,一个人在雨冷人稀的街上行走时,我有些惶恐地想到了什么?

影院厚重的门在身后无声关闭,我坐到泪流满面的安的身旁。

剧场的幽暗里,那些陌生的日文字幕在她的静默中跳跃着来嘲笑我了。

片刻后,她温暖的体息传过来。被我带进来的慌乱,在渐渐趋近的呼吸节奏中平息了。于是,那些影像潮水般涌过来,覆盖了我的意识。

那是什么墙?我终于在这个间隙里跳了出来。

耶路撒冷?!

被黑色长衣围裹的众人四散在墙前,他们的右手贴在墙上,他们在祷告。

关于那古老的厚墙,关于那个城市、那个民族以及他们的宗教,我竟一无所知。

那个鲜艳色彩的长裙少女出现了!她望向我的目光中,是邂逅的迟疑还是某种会意的顽皮?微笑就那么悠悠地浮上来。

缓慢移下的镜头令我陡生了恨意。一瞬间,发现自己竟渴望永久地停留在对她微笑的凝视中,停留在满含了异性目光柔软的抚慰里。

她在缓缓地倒退。是仪式吗?在四周遍布的黑色雕像中,唯有她倒退的脚步因突兀而显得迟疑或坚定。

异教徒?她的行为该不会激怒那些虔诚的教徒吧。也许她只是个游客?或许……我被自己的忧虑搅得慌乱起来。

整个银幕上都是她穿在凉鞋里的脚,它们依次地向后方移动着——不,是飘动啊!没有丝毫停顿地,在云端,轻盈地飘动啊……

那样幸福的窒息了,又是那般幸福地流下泪来。

忧愁、猜疑竭尽化去了。在轻灵的意识里,在泪水的镜像中,又看到她那神秘的、天人般的微笑……

灯亮了,面部僵硬地向门外走。掌声终于在身后响起来,我和安同时返身冲了回去。

那个俄罗斯裔、以色列籍的犹太老人,没有银幕上的健硕和逼人气势。他的浅笑以及在站台口的姿态,似乎随时都在准备退回到身后的帏幕里。

泪水正要夺眶而下!这样陌生的情形令我惊恐万分。在如此众目睽睽下,在对一个作者的注视中,看到这样一个陌生的老人……陌生吗?此刻,我真的无法确定彼此的陌生。这样的泪水分明在告诉我,我们的生命在不被意识的过去、在可以预知的未来,曾经或将要交融。那是超越了被肉体所限定的亲情与爱情所能传达的感动和醒悟。那一刻,犹如返回了孕育中的母体,纯净的力量在四周绵绵不绝将自己向上托起,而那些来自苍穹的精气,沿着已然贯彻的天庭之路,同样绵绵不绝地传送下来了……

 

一个使徒,做一个如此的使者吧!当我们知道自己被选中时,心中的感戴无以复加。这个无法比拟的奖励,令心中的幸福淳厚而长久。

似乎为昭显这恩泽的宽厚,携带了奖励的使者络绎来到面前——一个擦肩而过的不明身份者,一个未来将携手同途的知音……他们来确认、来揭示那些影像中的诸多自己尚含混的指向,他们同时帮助我坚定着刚刚找到的艺术创作的信念。在他们真挚的目光注视下,被我小心藏匿的虚荣逐渐的化去了——那些出自本能的感受已被传达出来了,那些共通的对善良、光辉的人性的渴望让我们一起完善了这个作品。

第一个出现的人是吴乙峰。来不及听到观众的反映,他的手已搭上我的肩头。他在问:你要表达什么?我怔在那儿,忐忑地不敢立即回答。‘我看到了他们在苦难面前的表现出的尊严’!那一刻,对他的感激之情超过了之后他以各种方式传达来的鼓舞和友情。

然后,在不同的场合,听到人们说:我感动于他们的坚韧和善良,我发现了苦难中的人可以这么优美,我甚至羡慕那个男孩可以生活在那样的家庭里……一个激情的声音说:不再评论,我要行动起来,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

他们在告诉我:是他们——那些出现在镜头前的人们将我带到了这里,是他们——这些热忱的观众让我更加看清了影像后面的真实。至此,我豁然领悟了在一部作品的旅程中的三次相遇:

那是与一个心灵的相遇——充满邂逅的喜悦,以及与另一个生命相互依偎的安慰。犹如一场恋情;

那是与自我的相遇——是对内心沉睡的蛮慌境地探索后的发现,拥有了修剪掉诸多人性弱点带来的困扰后的明朗和轻盈;

那是与众生的相遇——一次为进入共通的神圣精神境界的洗礼。

 

生命中还有着许多看似不期的相遇。

那一晚在居酒屋,在长条桌一端遥望与吴乙峰对话的白石夫人。恍然间,身后有一丝淡淡的却是强烈的气息传来。是小川的幽灵!尽管部分清醒的意识告诉自己那只是幻觉,我还是看到了他静默的身影。努力地感知他的心境,企图参透他的意念,然而都是徒劳。目光中是白石夫人高贵的面容,耳畔是她悠缓的语音。忽然的,被生命与时间所造化的万般神奇所感动,心中满是有些酸楚的幸福在流淌。

更晚些的时候,听到了原一男关于真诚的话语:不要向他人刻意表达你的诚意,而是真诚地面对自己!

真诚地面对自己——那真的会如他所感受过的,暗如地狱?那样的真诚或许是与自身纠结的众多人性弱点作战的过程吧。该庆幸的是我们找到了一种修行的方式,艺术。在一部作品的创作过程中,我们真正应当渴望的是发现内心隐藏的种种善恶,梳理并辨识它们。让人们来参与到这样的探索中,放弃发现者易有的骄傲。之前漫长的孤独,似乎都是为相遇时的醒悟所作的准备。而身在无常命运之下从不枯竭的希望,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婴儿般纯洁无畏的本能。

 

之后,在东京的上野公园,见到了那个会被我长久铭记的小女孩。

她站住时,那三个精灵装扮的少女停止了机械般的行进,游人们围拢上来。小女孩眼中闪烁着灵动的光彩,目不斜视地望着面前的少女。有那么一瞬,少女们似乎被她的神情迷惑住了,停止了早已排练好的动作。女孩有些迟疑地向前迈了一小步,紧接着后退了一步。精灵们被唤醒了,前后左右地在女孩身旁做出些费解的、舞蹈般的动作。

恐惧却在这时凭空袭来,如果这个离得很近的少女忽然转向了我,众人的目光在这个念头驱使下也随即转过来了。不清楚那些目光中会有怎样的含义,大脑里忽然空白了。微侧过头,安竟然未出现在视线里。那一刻,燥热的气息从每一个毛孔中蒸腾而出了。

欲转身离去时,女孩清明的目光又出现了。没有猜测中应有的胆怯和羞涩,心无旁骛地注视着面前的莫测的精灵少女。那个神秘的微笑一直挂在嘴边,没有一丝僵持。她又一次迈步向前,退回,再上前……在往复的移动中,迟疑的凝重渐渐消散了。很快地,女孩身体的摆动便有了精灵般的特质。甚至激发出了三个少女的轻盈,在厚重的脂粉下脸上现出心意通达后的微笑。

在这神启般的景象前,我再一次拥有了,失落在纯真岁月后的无所畏惧的勇气。

 

沙青写于03年山形影展归来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