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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phan Film

20 November 2020

        “孤儿电影”这个概念当然不是我的发明——去年底去纽约,在纽大张真教授那里做客的时候认识了一些朋友,包括一位白人教授,他跟我说了这个概念。所谓孤儿电影是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上映,长时间无人知晓,零落在世界各个角落里的电影,它们有的残缺了,有的损毁严重,孤儿电影这个项目的工作就是去寻找这些电影,并且去研究它,而且可能还会展示它。

        我很佩服这些外国人能把电影研究做得这么有趣。我在这里想挪用这个概念,甚至可能扭曲一下它的意思,因为这个概念太有潜力了。张真说,这些年大陆很多独立影展关停,她在纽大做Reel China的双年展,把中国的一些纪录片和独立影像拿来放映,可以看作是为这些独立影像提供一个替代空间,一个缺失后的补充。

        于是我就想到,这些影片无处可去,很像孤儿,中国独立电影是另一种孤儿电影,我还想起中国古代“托孤”的典故。今年英国纽卡斯尔大学的CIFA成立,把那些没有地方展示的影像安置在这里,这是一个相对稳定的处所,是又一次的托孤。 托孤这个说法也许过于悲情主义了,我自己也不喜欢这种感觉。我看到一篇研究中美早期电影中孤儿叙事的文章,将孤儿这个词赋予了积极的意义,文章说:

孤儿是典型现代人的化身,为获得自由和自主而奋争,为了寻求一种新的归属感和联结感……

        完全可以将这些影像比做孤儿,但它们是在追求自由、自主的过程中产生的,其曲折多舛的命运也是追求这种价值的结果,这真的是一个独特的中国故事。独立影展在国内情况变得糟糕由来已久了,之前我用“郊区美学”来指称他们,中国郊区和西方的郊区不同,那是一个不稳定的过度地带,充满了喧嚣和不安。中国独立导演拍摄的内容多是城市化进程中的故事,而且其放映场地多是在郊区或边远城市,后来打游击,这里放放那里放放,不成体系。

        独立导演的居住地,一度也聚集在某些郊区的地方。随着城市化和各种理由的驱赶,有一些导演离市中心越来越远了。我知道有一些导演比如季丹和吴文光现在居住在远郊清代皇家陵墓——西陵一带,和先皇先帝住在一起了。

        我也一直说,中国独立影像在国内的放映,实际上意义是最大的,这些影片所代表的批判性以及它们电影实验的实践,应该被本土吸收,化为自省的力量。

        但后来发现,这个可能性越来越小,社会的变化真是令人始料未及。而我个人的写作、研究和策展,也变得越来越困难。

        对于时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人来说,言论收缩的过程是非常具体的。你能感觉到今天可以使用的某些词语,下个月就不能出现在报纸上了。我跟纪录片导演开玩笑说,你们经常说你们在田野、在肉搏,和社会有着肉身的接触,其实写作者一样是肉搏。他能感觉到这个过程中是一步步怎么走过来的,当收束到一定程度,连隐微书写都无法实现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质变。

        所以最近两三年,笔者个人对写作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情绪。以前的写作、发表及策展工作等等,让自己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你的文章被广泛阅读,你觉得自己在传播真相、在启蒙、在增加影像文化的多元呈现,你认为在自己和所有同仁的努力下,社会将一天天变得更加开放。但当有一天你发现,情况完全不是这样,也许反而连以前都不如,你逐渐发现了自己行动的无效果、无意义。

        这个时候你会开始厌恶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我忽然回忆起来,这种自我厌恶,吴文光导演在一次接受采访的过程中也表达过,那是90年代初期知识分子的颓废,现在一些学者的情绪和当时有点相似。某种信念被瓦解了。你不再相信努力,不再相信自己的文字,也不再相信影像。对于写作的厌倦,还有另外的一些缘由。一些80年代过来的人,曾经给予我们启蒙的人,今天大面积地背叛了自己早期的话语和宗旨。当一个人没了学术底线,很多人竞相模仿,社会的下沉就实现了。

        我从来不追求过于严厉的道德观,但对于那些人的变化,还是觉得大为震撼。我想起了一句诗: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这都加深了我们对于世界的失望。当然也许这无关乎真伪,而在于其内在观念的确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我最近跟朋友说,我是去年才看懂了蝙蝠侠这系列电影,才明白了其内在的含义。以前觉得这就是美国主旋律电影,基本上的结构是正邪互斗,然后邪不压正,很多片子都是这样结尾,我以前以为这不过是浅薄的满足庸俗观众的愿望。但是后来我终于明白,这么做其实是为观众和这个世界建立信念。

        人们必须坚信一些东西,才有活下去和行动的勇气。要相信黑暗力量必然会退去,人们才有信心与正义站立在一边。这是人的内在需要,当宇宙没有了秩序,当邪恶力量一直在统治,反对也无效的时候,人们会有一种深刻的挫败感。当人们对世界丧失了信心,就会出现大面积的抑郁症患者群体。

        我总觉得中国独立电影的内涵,和别的国家都不同。中国的独立影像不能被当作边缘化和少数化来看待,它不是主流的补充;因为它承载的是基本的价值,就是诚实和真实地面对外部世界和自己的内心。而这其实是非常基本的要求,不能因为这么做就被视为政治异见者。所以我认为,很多年来,中国独立影像的主要价值不在于先锋实验的形式探索,而在于一种对于真实的呈现、对于历史正义的追求。

        但什么是真实?今天,这一点在我这里开始变得迷茫起来。当有人在批评体制并且为弱势群体呼吁的时候,他发现弱势群体却在歌颂制度。于是,你必然会觉得你做的一切毫无意义,你肯定会开始变得迷惑。这个时候,你不仅仅怀疑自己文字的价值,也会开始怀疑自己对于这个巨大社会的整体真实的判断。

        当然我们可以放弃做宏大的判断,中国独立影像从一开始就注重表达个人的感受,被称为个人电影。我们可以根据个人所经验到的一切,依托个人的情感,来制作自己的电影,写作自己的文章,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可行的。但我们也应该看到,个体感受性有时候并非孤立存在,你的判断有时候潜在地还是依赖于你对于大环境的判断。而很大程度上,你对于独立影像的判断也依赖于此。而在这个方面,今天我们似乎也不再确定,仿佛再次陷入了虚无的泥淖。

        全球COVID-19也是一次冲击。对于疫情的应对和后果,似乎一直在印证着强权社会优于自由社会,价值环境变得更为浑浊,这更是对于中国知识份子信心的一次瓦解。

        我知道,很多哲学家和历史学家反对进步主义和目的论,认为衰落和消亡可能反而是人类生存的常态。而我们能否甘心接受这一点?如果是这样,我个人对于独立影像和一切独立表达的期许,也许就应该调整了。

        但是该如何调整呢?我不知道,所以最近我感觉自己也是一个精神上的孤儿。在无所依傍的荒野,茫然四顾。也许就跟我将这些独立影像称为孤儿电影一样,过于悲情了。也許我应该快点改变这种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