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November 2021
刘晓雷在秦家屯群里发了日本导演佐藤真的片子《自我与他者》链接,马上看了,因为佐藤真是老朋友,佐藤有这部片子我不知道,看了说下我的即兴感想。
本来病毒非常时期,主题是被围困并尝试突围,这时谈其它偏遥远,但我想这里不是谈艺术谈电影,是谈创作,创作也是我们尝试突围的挖掘机之一,所以不算奢侈;另外,眼目下我们的被围困处境,面对的是每天重复单调(乏味枯燥无聊)日子,“影像创作”似乎难以作为。
琐碎庸常日子激发出创作,也许“思想”可以比喻作激光探进。佐藤真的《自我与他者》或许可以当做一个不错的教材。
片子不长,53分钟,有关摄影家牛腸茂雄。我不知道牛腸茂雄这个人和他的摄影,网上搜了下,日本摄影评论他为“私摄影”。日语的“私”是“我”(或“自我”)的意思,日本人谈的“私摄影”或“私影像”,有“私人”之意,但并不单指“自己”,有从“自我”开始含义(我们这边谈“私影像”至今仍有误导或误会)。
跳回来说牛腸茂雄,个人经历比较挫折,三岁得病造成以后胸椎残疾,医生说难以活过20岁,但牛腸茂雄活到36岁(去世时1983年),这是一个带着“生命阴影”活过来的人,他的摄影方式与此相关(其摄影基本属于自学自摸),以自己眼睛看对方,再从对方眼睛中看自己。
日本的摄影很厉害,“私摄影”之众,接受完全不是问题(顺带说,日本以“私”出发的创作很普遍,“私小说”也是著名一支),荒木经惟是大名鼎鼎一个,牛腸茂雄大概属于不那么出名的一个,他的照片大多拍于70年代,黑白,人像为主,摆拍+抓拍,类似这样的摄影我猜测在日本不是少数。
那就说到佐藤真拍牛腸茂雄的片子。片子2000年拍摄,主角去世17年,留下的就是他生前拍的照片,和家人书信(给父母,给姐姐,不多几封),主要材料大概就这些,佐藤真怎么弄?
53分钟的片子,构成非常简单,我以为的主要材料就两种:牛腸茂雄拍的照片+他给家人的书信。
是的,片中还有主角牛腸茂雄生前卧室(照片),还有活动影像,基本是空景,街道居多,有黑白,有彩色,画质偏差,好像来自70、80年代,不清楚这些活动影像来自牛腸茂雄或佐藤真,不过我觉得不重要,就当作某种“影像插画”功能吧。即使片子把这些活动影像去掉也完全可以,甚至我觉得更符合创作原初。会不会是考虑电视台播出时的观众接受问题?不知道。真想和佐藤先生当面讨论这个问题,可惜他也不在人世了。
我说佐藤真拍牛腸茂雄这部片子主要构成是主角拍的照片和其家庭私信,是我觉得这二者是构成片子主角的精髓,即他的眼睛看到的“人”,还有他写给家人的信;前者是“我眼睛”看出去的世界,后者是“我私信”给自己家人。
两种材料的作用分别是,照片是主角公布给世人的“观点”,家信是其私人诉说。这样来想佐藤真的片子,依据这两者构成影片,是不是可以把脉到佐藤真的创作出发点?
影片中使用的牛腸茂雄生前所拍照片,其实也很普通,很普通的人像,没有那种“千钧一发瞬间”新闻感,单张看,似乎你我都可以拍出,不过集合一起看,拍照人的内心好像在一点点凸显。
再看影片中使用的牛腸茂雄家信,他离开老家新泻到东京后发出的,不多,我猜测影片使用不会超过10封信的内容。写的就是普通家信那种,报平安,近况描述,大部分是这种,但在这些日常状况描述中,一个人孤独在东京生活轨迹隐现其中;然后家信中读到这个在东京孤独生活的人内心藏着愿望和志向,他要拍出自己想拍的照片。牛腸茂雄的家信写的基本就这些,我读到的铮铮作响的句子,有“不冒险就是因为有道路”,不多。
《自我与他者》,佐藤真拍牛腸茂雄的影片我看完后的感受就是,这么一部看似简单普通(包括影片主角也并没什么显赫了不起)的影像作品,可以直击我心,我以为来自两种“思想”力量,一是影片主角牛腸茂雄,二是影片作者佐藤真。
如果再具体解释该片作者佐藤真的“思想”,我想可能就体现在对牛腸茂雄照片及人生的理解(参悟)吧,即可以无语,体现在影片中就是“构成”。
再多说几句,如果我们以后要谈什么电影的实验手法之类,是不是先谈下来自“思想”的力量。没有思想,所谓实验不过就是玩招数;唯有思想,可以点燃一切(材料或琐碎)。
身处当下这个非常时期和非常处境,可不可以当作我们冶炼思想的熔炉呢?
说下佐藤真,我和他90年代初在东京认识,好像是1992年,当时朝日电视台做我的访谈节目,访谈嘉宾找的是他,年龄和我差不多(好像比我小一岁),非常谦和的一个人,像很多我认识的日本文人艺术家,和你说话感觉他自己像个小学生,不好意思,腼腆,脸红,谦辞很多。和佐藤真有一见如故感觉,那几年每年都去日本,每次在东京朋友请去小酒馆(日本男人招待朋友基本方式),佐藤真差不多都在。酒下肚后的佐藤真,和没沾酒时对比,是另外一个人,话密,哈哈大笑。不过他好像从来没有敞开谈他的电影观点。
佐藤真被人称道的片子《活在阿贺》就是在1992年拍的,我是第二年在山形看的。这部片子我现在想,当时我没看懂隐藏其中的内涵,被“水俣病污染”这个“社会题材”箍死了,没看懂影片中那些活的很生动的人。
2007年底,收到山形影展Asako(朝子)邮件,告诉我佐藤真去世消息,后来得知佐藤真是从九楼一跃而下,原因是忧郁症。如果佐藤真生于1957年的话,去世那年刚好50岁。
佐藤真离开人世一年年过去,逐渐地我发现我对这个自以为还了解的日本同行盲区很多,比如前面说的佐藤真的片子《活在阿贺》,我没看懂,他接下去的一部叫《阿贺的记忆》我也没真正看懂内涵。
现在看了佐藤真的这部《自我与他者》,激发出我重新去理解佐藤真。实际佐藤真完全不在之前被定义的“传统纪录片导演”,他是个另类。
想起佐藤真去世后几年,有一次在东京和秋山珠子聊起,她说佐藤真写的有关影像的文章特别美。我记得,秋山用的就是中文“特别美”来形容。我问怎么美,她说不好形容,必须读。
又隔了几年吧,秋山送给我佐藤真的一本写影像的书,日文版,书名《纪录片的地平线》。非常值得琢磨的书名,“地平线”代表着“天边”、“边界”。佐藤君看到的是什么?我好奇,想读,但不懂日语。把书转送给懂日语的冯艳,等等看吧,什么时候有中文版出来。到那时可以继续读懂佐藤真。
上面这些是三天前写的,今天发邮件组,再读一遍,想补充几句。
笔记名取作“思想”,我想谈的是,佐藤真的“思想”如何点燃他的《自我与他者》片子创作。“思想”并不只是可言说的,在艺术创作者那里,表现出的是作品呈现,比如佐藤真的《自我与他者》,就是材料的运用到影片的构成。
还想到的是,佐藤真这部片子是给牛腸茂雄(大概属于生前籍籍无名的摄影人)以影片作传,没有采访没有表明作者心情认知等等的解说,唯一旁白是念出牛腸茂雄的家信。佐藤真可以如此做出一部“影像人物传记”,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做李文亮医生的影像?我想的是,不是一个作者把李医生当作一个“纪录片题材”做,是若干作者从自己角度以自己方式做,若干影片合在一起,成为“一群人面对一个人”。
这个想法只是现在跳出来,待细细想想,看以后有什么可继续讨论的。“若干作者的影像集合一起构成”,这个想法是在“2020度过”建议邮件写时想到的,最近一些天,想到的还有,“若干村子影像的集合”,还有等“度过”结束后,我们这些经历者是不是可以来一个剧场方式“阅读度过”,类似2010年民间记忆计划开始时的《回忆饥饿》。
(写于2020.2.6)
补记:此文写于2020年2月疫情围困期间。完全不是看片心情下偶然看了佐藤真这部片子。我觉得我是佐藤真老朋友却不知道他有这么一部片子,才知道他可以这么一种“影像作家”方式做他的片子。我发现我非常的不了解佐藤真,就像我一直不明白看着和蔼明亮的佐藤真会选择九楼跃出这么一种和人生彻底了断(那年他50)。偶然看片,随手写下这些文字,算作我对佐藤真的纪念。
下文应秋山珠子之约为2017年山形影展纪念佐藤真活动而写:
佐藤君是我打交道最深刻的三个日本纪录片作者之一。“深刻”形容的是,他们巨大启发和影响了我的纪录片创作,并留下让我随时感到温暖的友情。三个人中,一个是去世26年的小川绅介先生,另一个是原一男先生。相比这两位纪录片前辈,佐藤君和我岁数差不多,我们相处更随意,像兄弟,90年代的头五年,我差不多每年都有机会去东京,每次去必定有一个晚上会和佐藤君在某个小酒馆喝到摇摇晃晃走出来。
虽然佐藤君和我岁数相仿,但他开始纪录片训练和创作却比我早,他的影片《阿贺的记忆》让我知道他的纪录片功底多么扎实深厚。
佐藤君去世后,有一次和秋山珠子君聊到佐藤君,秋山君说,佐藤写了不少有关纪录片的文章,秋山君说佐藤君的文笔非常漂亮,像散文。我非常渴望读到佐藤君的文字,后来秋山君来北京送了我一本佐藤君的书,是日文。非常遗憾!我得到了佐藤君的书,却没法看懂。
我在想,我能看懂佐藤君多少呢?他的电影?他的书?还有可能始终埋藏在他心里、最后被他带到另外一个世界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