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Wu Wenguang’s Film Notes 103: Missing Person’s Notes: Hao Yongbo I

15 May 2023 郝永博是《失踪者笔记》书最后出现的一人。他是我的“失踪者”故事发生“最近的一个”(2021年),也是“失踪者”中最年轻的一个(生于1999)。​郝永博的“失踪”可以说最击中我心脏。 和郝永博遇上是2018年末,到2021年初他选择“失踪”,两年多点时间,和他之间发生的故事密集并迂回,想起来让我有奇遇并虚幻感。我当然对最后的结果感到巨大遗憾并有重创感,但回头想过去所发生的那些细节,还是觉得温暖动人的时候居多。 2018年末,郝永博是西安美院实验艺术系大三学生,这一年我和梦奇第八年去到西安美院做纪录片工作坊。2011年年底去西美做工作坊是武小川老师之邀,当时他是西美影视动画系主任,我和他2011年夏天在杭州中国美院一个多媒体艺术研讨活动中碰上,他主动邀我去西美开课,我提出“以民间记忆计划创作方式开设工作坊”方案,具体是,民间记忆计划创作团队(五至七人)参与,影像与身体工作坊并行,并有民间记忆计划创作片子放映及剧场表演,和学生以最实际并实效的创作互动展开。来回火车就行,食宿简单,工作坊酬劳多少无所谓。重要的是,年轻作者为主力的民间记忆计划团队与西美学生现场互动交流,对学生投入影像创作会是立竿见影效果。武小川一口答应,协商妥当年末实施。 这就是2011年民间记忆计划第一次西美交流。带民间记忆计划去美院开课有杭州中国美院、天津美院、湖北美院,在西安美院年头最长,2011-2019(2020因疫情转为线上),九年。参与计划回乡回村采访老人并做短片的学生一批跟一批,不过最后跳出“作业完成”走到创作长片的不多,有七八个,都是当作毕业创作,而且大部分毕业离校后也都没继续拍摄创作下去。完成片子并一直跟随走下来的只有胡涛一人。本以为郝永博会是跟随创作走下去的一个,播种施肥气候温度等等都天时地利人和,但后来还是事与愿违。 2018年12月再去西安美院,招揽这个事的武小川调去筹建实验艺术系,他把民间记忆计划创作工作坊从影视动画系转到那里。郝永博是实验艺术系参加工作坊的大三20多个学生之一,他也被系里安排为“课程联系人”,机场接送,住宿安排,上课场地安排等等都由他来做(后来知道,每天上课需要的连接投影笔记本电脑也是他的)。工作坊中,郝永博是非常投入者之一,尤其是身体工作坊中他好像进入忘我状态,每人一段“我的记忆”即兴表演,他的投入程度是做完表演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更吃惊的是,即兴演出中郝永博亮出自己同性恋身份。 这些是郝永博接下来回村采访并开始自己拍摄创作的前奏。郝永博也自然而然进入草场地邮件组,他第一次写到邮件组邮件如下: (12月30日) 知道这个邮件组是因为参与了吴老师和梦奇老师的身体记忆工作坊。在身体练习和影像工作坊中,我意识到之前自我创作思维的固定程式框架带给我的痛苦。创作不像我想象的苦大仇深必须说明什么,代表什么,证明什么,表现什么。创作也可以是自我内省和内观自愈的过程。所以那段时间的思考和创作过程让我很享受。民间记忆计划的回乡记录片拍摄方式对我的刺激很大,想立马回到我的村子去拍拍看。 从梦奇老师的片子里发现,个人口述历史总能带出时代的影子,饥荒,文革,土改等等。虽然有印象在爷爷奶奶口中听过一些琐碎的片段,但一直没有意识去记录发生在过去的这段记忆。在看片子的过程中,内心一直勾画着自己如何去拍一部关于我的村子的记忆。 我在村子里长大,从村子里走出来再反过头来看村子的时候,发现村子变了很多。现在村子里基本没有耕地了,有的也都种上了瓜果梨桃,等着再被开发,建工厂。我还有一片宅基地,将来给我娶媳妇用的,估计派不上用场了。 回家的日子近了越想越激动,我回到村子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拍摄,一直是我兴奋又畏惧的问题。兴奋是因为真刺激,畏惧也是因为真刺激。 “我还有一片宅基地,将来给我娶媳妇用的,估计派不上用场了。”这一句的粗体标识在郝永博原文就这样,他好像要强调出来。这句话后来成了他的处女作《告别19岁》影片开始的旁白第一句话。 2019年一月,寒假开始,郝永博回到他在山东菏泽郝赵庄村子,陆续发到邮件组他在村子采访老人记忆抄录和笔记。我在邮件组回应郝永博,讨论采访老人记忆和创作走向: (1月12日) 小博在山东郝赵庄老家发来回村笔记第三篇,还有一篇老人采访抄录,被访人基本信息齐全,有采访截图,采访笔记和采访正文抄录(2千余字),完全按照“采访档案”格式来做。这个文档加上采访视频,就是民间记忆计划的档案干货,实打实的,存入档案,郝赵庄的二奶奶(赵凤兰)“载入史册”了。 是的,为什么不可以把这些极其普通的人的记忆记录看作是“载入史册”?千百年来,只是那些帝王将相各种名人被当作历史,这本来就是不对的。凡人也是历史的一部分,我们的每一个采访和整理就是实实在在的一步。 这几天跟着小博的回村动作,和他微信互动:老人信息补充,工作照等等,明显感觉到,小博在村里是一种开心工作着状态。每年冬春四个月,守在电脑前,我最喜欢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动作和信息传来。这就是民间记忆计划实践到第十个年头的基本动作:回村,采访,整理,然后创作在过程中逐步展开。 […]

Wu Wenguang’s Film Notes 104:Missing Person’s Notes: Hao Yongbo II

23 May 2023 (3月25日) 小博的“村中童年”笔记上周开始,每天一篇发来,已经收到“7”。结束回村采访拍摄,开学回到学校,小博以“反思回村”笔记继续追加思考,然后转到“村中童年”回忆,是往日时光追忆,逐渐地我们读出,是小博的自我寻找。 这样的笔记属于思考纵深挺进,所谓“回村照亮创作”,小博提供了一个新的案例。从一开始小博回村,即便遭遇采访中的种种不顺,依然是扎实做下来(10个老人采访及10篇采访抄录整理是例证之一)。 我读小博的笔记,从开始的老人记忆采访和族谱追寻,到后来的“自我寻找”(一个不在人们认可视线中偷偷生长的性别和青春——某种残酷青春证明),我是读得心潮澎湃,一个年轻人的创作活力在属于自己的真实现场中被激活,这正是民间记忆计划实践10年的无数例子之一,但这次被激活得更加凶猛,是不是“90后”正在以我们瞠目结舌方式登场的一种? 小博的“创作生长”方式刺激着我,我正在想着如何回应反馈他笔记中流淌出来的“记忆→寻找”。我现在想的是,可能需要以一个系列笔记来写,题目是“小博的世界”。 (4月6日) 小博的世界1:打开 “打开”意思是,小博打开他的内心,我打开我的文字。“打开文字”就是以我的感应呼应跟随小博的内心和创作走下去。 在邮件组较仔细读每次邮件组的人,一定注意到郝永博(小博)的日趋凶猛的笔记,去年12月的西美工作坊结束时,小博即进入这个邮件组,不再是一个学生身份而是一个作者(准作者)姿态进入交流。 还记得吗,小博在第一个发到邮件组文字提到他的村子,有这么一句:“我还有一片宅基地,将来给我娶媳妇用的,估计派不上用场了。” 这句话潜台词是,小博他没法遵循家人巴望他娶媳妇传宗接代意愿了。小博一开始不能在邮件组明说的话,我听明白了,因为之前的西美工作坊他在谈自己的一段身体表演时阐明了自己的性身份。实际小博在同学面前是“出柜的”,我当时还有点吃惊,我接着吃惊的还有,上工作坊的20个不到的学生,还有两个继续公开“和小博站在一条线”的同学,我吃惊现在的90后这么勇敢坦率。 一开始我对小博的印象很好不是这个,是他对自己的工作坊工作担当,去西安前小博和我加微信,说他不是班长但负责安排工作坊,场地,设备,机场接,送到酒店,每天工作坊电脑和投影,拖地打扫,到离开时的送机场安排,小博做得让我感觉踏实还暖和。 接着就是工作坊结束后的寒假回村,我们都知道,没有跟下去的回村,采访和拍摄,参加民间记忆计划工作坊只是“开个眼尝个鲜”,必须要有一个自己的村子返回并从老人记忆采访拍摄开始,才是实实在在“踏上轨道”。小博是实实在在这么做了(尽管他后来反省自己做的不好——“做的好”是没有上限的,知道“不好”才可以更好),10个老人采访并完成采访抄录,23篇笔记(包括之后回到学校写来的),这个是我最为看重的,也是我们一向当作“与民间记忆计划同行创作者”的一个起码标尺。 小博在村里的创作摸索,我们也在邮件组读到,采访老人同时,也采访家族长辈有关“族谱”(文革毁掉以后重修),发现这是一个复杂浩大工程,从何入手,抓住哪些细节,怎么才和作品有关等等,小博困惑在“创作起步”。我熟知这种刚上路新手困惑,也自然有一套“解惑”办法,但和民间记忆计划实践走了10年,我不打算使用那些“办法”,因为我不希望像以前一样,借一个作品拿出来就成为“作者”,太多事实证明,这样的“作者”,非常虚,不可靠,暂时性,大部分夭折。尼玛费我人生时间。 所以我当时给小博的建议是,暂时不用“考虑作品”太多,继续写村子思考反省文字,借此放开眼量。这种建议“很虚”,通常不被接受,“我不考虑作品那考虑什么呢?”对方渴望解药,而我拒绝开药方,然后就各自走路。那也好,宁愿开始时认清彼此,也不要误以为是同伴瞎走一气浪费时间。这是我最近几年的与刚上路作者交道方式,我可以凶猛鼓吹鼓励甚至夸张赞美(我以为很有效之一种)包括使用具体办法解决处女作(或继续创作)难题,但发现作者只是在乎自己的“作品”,那种非常熟悉但让我厌恶的“自私”,把回村当作一个入门条或一个敲门砖甚至都企图省略它,那不如早分手。 小博是少数(可以说微乎其微之一)认可这个方式的人,所以再接着下去就有了他的“回村反省”,并逐步过渡到“童年记忆”。童年记忆就是成长记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本账”,小博的记忆故事打开就是他“别样的成长挣扎与反抗”,他的故事和体验已经在邮件组越来越凶猛坦露在我们面前。 我的心里话,一方面我直觉一个人的内心打开一定促成其作品的个性特点亮出,另一方面我也担心着“凶猛亮出”是不是会带来其它“副作用”,比如说考验着本人的承受力,哪天崩溃了怎么办,我一直在想着如何“面对这条猛虎扑来”,如何借其内心亮出转化为创作的疗治,并且也成为其他作者的参照启发刺激等等正能量。 […]

Wu Wenguang’s Film Notes 105: Missing Person’s Notes: Hao Yongbo III

29 May 2023 就这样,郝永博一路走过2019年头四个月。这时郝永博离开山东菏泽老家村子回到读书的西安美院,他的片子保持创作中。 “五一”惯例是秦家屯工作坊时间。作为当年新片剪辑开启,工作坊焦点为“作品核”,即参与作者带着自己新片“概念/意图/核心”到工作坊:抛出并讨论。这一年工作坊参与者有之前一直都在的作者:章梦奇、胡涛、邵玉珍、刘晓雷、张苹、涂海燕和我。2019这一年郝永博是创作新人,按民间记忆计划创作方式,回村,采访老人“饥饿”记忆并抄录整理出来,其间找到出自己片子创作路径。我当然希望郝永博带着自己的“作品核”参加秦家屯工作坊。我和他邮件说了,他马上答应,感觉得到他很开心来秦家屯。 郝永博在邮件组写来他的“作品核”介绍: 作品核:告别19岁 “告别”是我在决定创作之初就定下的一个词。在工作坊时,我拎着自己绝望时写的绝笔,希望自己与当初书写时的境遇作告别,我太想挥别消沉时的一些想法。所以在烛光中,天气微凉的阳台,一个阴暗空间中,我做出了这个假式告别仪式创作。 后来连续笔记回忆童年写出,是在寻找自己生长的轨迹,并且在回忆过程里,告别的对象越来越明亮。只对一时低落阴暗的心境作告别,是自欺欺人行为。但在回忆过程中,我刨到了根,真正应告别的,是自我成长过程中的不可告人和隐藏行为。 而对应告别之后所做的动作应该是“告人”。“告人”过程实在最大意义在于过自己心理这一关。隐藏对应敞开,敞开自己的隐藏行为,在邮件组中,在好友之间,在恋人之间,在镜头与现实之间。 后来又牵扯出自己的成长,我认为也是该作“告别”的对象。成长是一个可以理解为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两种程度。大能大到何种地步,有多少人在世间生活过,就有多少种方式的成长;小能小到什么地步,可能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我的生长。 成长过程中或出现的无尽变数,或有过太多的不尽如人意。渡过,熬过,恨过,笑过,幸福过,总之都是在“过”。每次“过”都应当有一次体面的告别。 昨夜还在想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关注“成长”。思来想去大抵是成长充满太多不确定性。刚出生那一刻人如白纸,今后可写的文章有无限种可能。所以大家把眼睛都汇聚在这张白纸上,企图控制生长。 为什么无论外力(父母或学校)还是内力(自我)都在做试图控制个体生长行为呢?在这里我先画上一个问号,因为我还没有想明白答案。 成长有无限种可能,但存在类似相同,虽然具体经历千差万别,但心境却有雷同之处。 就上篇笔记中提到和男友共同回忆童年时的对话,两个充满类似经历的童年记忆。我应该挥手告别的是发小,是充满泥垢、污浊油腻的那只黑手;而男友应该告别的是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插在两腿之间,隔着衣物互相磨蹭的下体。告别羞愧、不堪,才能踏上真正的自由(自我内心的自由)路。 我在邮件组回应郝永博: 小博昨天亮相他片子的“作品核”,以“告别”为“核心词”阐述他的创作意念,我读得非常舒服,这是一篇内心自述文(诚实诚恳,无掩饰无矫饰),也是自我反省探究剖析(手持烛火细微处探测),发到公号上也是一篇有嚼头的散文。 说到这里,忍不住跑题说几句,文风而言,我异常珍爱的文字,首先是诚实,有诚实才诚恳,才朴实,才海明威式的“冰山般冷静”,才打动人心,才思考落地,缺了这个,就是忍不住的掩饰,矫饰,扭捏,狡兔三窟的样子。我是从这种恶心语言泥坑里爬出来的(坑害我20多年,现在是否完全脱身都不敢说),所以我异常珍视这种为文的诚实。当然我知道,文如其人,文风就来自人本。我喜欢读邵大姐的文字,就因为她的文字像她这个人一样。 读小博的文字,从去年底西美工作坊结束时算起,小半年过去,采访抄录,采访笔记,回村笔记,创作笔记,少说也好几万字了,逐渐写下去,一个人的经历和内心——哪怕只是这个人和世界有关系刚刚19年,但也一样的丰富生动壮阔,一个人世煎熬80年者人生如戏,刚刚迈过19岁的小博,为什么不可以把人生活成舞台呢? […]

Wu Wenguang’s Film Notes 106: Missing Person’s Notes: Hao Yongbo IV

1 June 2023 秦家屯五月工作坊后,按约定好的,8月做“暑期工作坊”,是专门为“第一部创作”新作者准备的工作坊,参与者带片子初剪参加。郝永博是这次工作坊的当然参与者,另外还有五月在英国几个大学放映交流碰上的纽卡斯尔大学的高昂(在读博士)、天津师大学生魏轩、住秦家屯的涂海燕。 “暑期工作坊”是秦家屯五年中第一次专门面对新作者工作坊。终于实现这个工作坊,首先是具备条件,有提供外面来的参与者住宿和吃饭,再就当然是有“值得迎接的新作者”,郝永博就是典型对象。 工作坊也按照草场地传统工作坊模式进行,四天,上午集体瑜伽和身体工作坊(梦奇带练主持),下午天热,各自安排或休息,晚上影像工作坊(参与者挨个放映初剪并讨论,这个时间比较长,通常会过午夜12点)。最后一晚是身体工作坊创作表演,每个参与者一段表演(与记忆有关)。饭食安排是,中饭我做,晚饭邵大姐和张苹负责。对,每天晚饭后还有“集体晚走路”一小时。 基本上来说,我个人感觉这四天还是充实愉快的。离开时大部分人有恋恋不舍样子。我觉得郝永博应该是这种。我期待着接下去会有片子二剪三剪顺序推进,到年底新片就可以拿出来。但离开秦家屯的郝永博,毫无征兆“消失”了,没在邮件组写,也没有音信。持续三个月。 草场地创作群“消失”的也不只郝永博一个。11月,我在邮件组写了“创作与停滞”笔记,涉及到郝永博我是这么写的: 8月以后小博也完全是失联状,没有任何消息,小博是否属于创作“停滞”只有他自己明白,但从邮件组“消失”是事实。还在读美院的20岁小博如此玩消失可以归为年轻就是任性的本钱,但海安不一样啊!草场地“老人”一个!10年时间可是生命流淌过来的啊! 这篇说创作“停滞”笔记写够长了,该结束了。有心人知道我为什么写这篇。“停滞”不是问题,创作伴随者而已,创作也包含与之对抗搏斗过程,更遑论如果创作持续一生的话,“停滞”就是你甩不脱的“伙伴”,或说最终把你干掉的冷酷杀手。 回溯创作历史长河,那些最终成为伟大杰出创作者们,他们都是单枪匹马与“停滞”作战,最终没有被对手击倒崩溃,靠的是强大心脏和意志力(我坚信这一点,创作持续下去,什么才气才情真的不起多大作用)。 如果我们承认自己并非那种为数极少大心脏坚强意志力者之一,况且今天环境对个人(独立)创作远超秋风扫落叶近于冻死一切自由生灵不足奇严寒酷冬,可能真的需要“超人”才可以脱身飞翔。我们承认不是超人,甚至不具有大心脏坚强意志,只是平凡肉身一个,那好,我们就聚合一起看看——当然不是通常那种扎堆取暖圈子山头一类,是无数创造个体聚合而成群体力量尝试去建立/创造——建立或创造出什么样的东西,暂且难以去期待展望规划,一步步走下去再看吧。 只说如此聚合是有方式/道路的,所谓方法论,即草场地/民间记忆计划/秦家屯。多种实验实践方式中,交流分享沟通探讨是基本,日常渠道为——邮件组。 所以我对拿出一剪后高昂转述她导师的话“可以在影片中看到草场地的影响”倍感鼓舞。“草场地”三字不再代表五年前北京东北五环外沿草场地村那个院子,而是演变成无数人参与其中并添柴加火的一种精神力量。 我是参与者之一,也当然是创作受益者,这篇谈“跨越停滞冰河”让创作持续下去文字,就是来自真切心得感受。我自己目前是,“恐惧”片剪辑状态正在恢复中,我有海阔天空狂喜。实话说,我“影像自传”走到第三部“恐惧”(或说不得不面对此题),是钻头打到岩石了,手心被震得麻疼却难以钻进去零点1毫米。10月剪辑时我有过一周剪辑出1分30秒历史成绩,几乎就是望不见天日的隧道里爬啊爬啊。 美国回来一周煎熬“停滞”期,抵抗方法唯一,就是每天不停写啊写啊(让“写”这个动作带动起思考转动),写自己也写别人,还暗中呼唤着其他伙伴一起煽风点火。现在“停滞”期熬过去了,柳暗花明感觉,天窗打开,气流通了,把一段最艰难的段落趟过来了(实则是坚定了对一种从来不敢用的片子构成方式的信心)。 兴奋的还有,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标题来贯穿“影像自传”,我想过“吴文光自述”,不理想,当然也不想用“影像自传”(事实就是“自传”,就没必要强调出来),现在有了一个,叫“吴文光一生动词若干”,这些动词中,“穿过”是其中一个,还有“挣扎”,还有“恐惧”,以后做下去,还有其它动词。一个人的一生故事,用动词串起来,感觉不错。 我的这篇写创作“停滞”笔记,就结束在这儿,正能量收尾。 我这篇笔记在邮件组发出没几天,收到郝永博回应邮件: (11月24日)) […]

Wu Wenguang’s Film Notes 107: Missing Person’s Notes: Hao Yongbo V

2 June 2023 西美一周工作坊,工作坊对象是实验艺术系大三学生,郝永博大四,他本不必参加,但他还是来了,把自己当作参与者投入其中,而且像头年一样,每天工作坊完了还在邮件组写来“工作坊笔记”。比之前更厉害的还有,不仅是写自己感受,还努力充当工作坊“现场报道者”,尽可能把看到听到感受到的都传达给不在现场的其他人。每天我看他笔记发到邮件组差不多都是半夜两点至3点。 和去年工作坊一样,还有那些不起眼小事杂务,比如每天教室开关门,电脑和投影准备,垃圾清理,这些事不知怎么就被小博默默做了。和去年工作坊一样,放片的笔记本电脑也是小博自己的。关键,工作坊期间,小博拿出他的片子《告别19岁》二剪。 是的,这些都是“小事”,没多少人在乎,但我在乎。从小博这个99版年轻人身上我看到一种“珍视”。 西美工作坊最后一天我写笔记: 小博的《告别19岁》二剪在工作坊拿出来了。之前小博消失三个月,我差点以为那个郝永博功亏一篑。创作“停滞”,无论什么原因或理由,都是可以理解的,现实种种,谁没有个“波波折折”,我们这些身经各种风雨“老人”都逃不脱“创作停滞”之坎,遑论区区19小博。问题只在,事后会有真正的反省吗?是给自己找理由/找退路,还是直面自己?这是一个人心脏朝向强大或一直虚弱下去的区别。 我应该非常明白理解小博当时状况,这种故事版本在我交往的年轻一辈创作者实在是举不胜举,而且绝大部分的结局差不多就是“几无生还”。我当然不愿意看到小博重复我熟读的故事,但也知道,最好的办法不是直接伸手去拽。 我在11月借着我在剪辑我的片子《自传:证据》发力,写了系列笔记“创作停滞”。我想我没有在笔记中对小博呼名道姓,但内心真诚之人,一定会听到真诚的呼唤。于是,有了12月初小博在西美工作坊拿出片子二剪。按计划,小博应该接着做出片子三剪并完成他的处女作,然后在跟下去的冬天回村中,将是他下一部新片的拍摄开始,包括他未来继续下去的创作。 小博的创作之路可以算作是“民间记忆计划与创作”典型案例之一。我自然同意“创作之路千条万条”,只是在这里是专注其中一条并打算坚定实验走下去;我们可以在创作观念或手法上讨论德里克·贾曼、梅卡斯、瓦尔达、自画像、私人影像、主观表达等等,但铺垫在民间记忆计划方式下的创作,有所谓“方法论”,即不是“爱好艺术”或眼睛红红盯着戛纳威尼斯的高谈阔论。说到这里应该明白,为什么说我们这里不是“影像创作平台”“独立纪录片空间”,也不是“自画像私人影像创作密室”之类。 到西安后自然问到小博几个月后的毕业打算,包括以后的创作想法。之前听小博大致聊过,因为出现过8月后小博的“失踪”(三个月邮件组没音讯),实在担心小博扛不住离开学校后的“现实尘土席卷”。不出所料,小博的打算是考研,说今年考不上明年继续考。 我自己感觉小博是很珍视和民间记忆计划创作同行的,他在民间记忆计划这条路上让自己的创作(并包括未来延伸下去的路)铺展开来,当然让我欣喜万分(也包括8月秦屯工作坊后他的消失让我忧心并强按捺住沮丧等待小博自己回归——一个煎熬我的过程),这正是这个计划实验中渴望获得的被证实。再有,小博在工作坊中甘做义务贡献,脱离那种“自我又自私”作者小器,保持每天工作坊后写来笔记(有他笔记,我的公号编辑轻松一大截,我不用写那么多了),这也是要成“伟大创作者”必须修炼的胸怀和大心脏,所以我当然觉得民间记忆计划做下去有小博这样的作者太值得了,觉得今年8月秦屯工作坊(搬到秦屯第五年第一次)值了,包括我工作坊每天中午给大家做面也值了。 最后一天在西美,我决定和小博就他的“未来打算”谈一次:如何选择“毕业之路”?需要坚定自己的创作之路吗?如果这个谈明白,还有必要弄那个考研读研浪费人生还浪费父母辛苦钱吗? 我想的是,尊重小博内心愿望前提上,给他需要的建议,并设置出一个未来三到五年生活与创作计划:独立谋生,保持冬天回村拍摄(包括继续采访老人记忆),每年保证必须的剪辑时间(包括到北京秦屯参加工作坊及需要的驻村剪辑),以及有必要的出外交流活动。片子创作的话,明年1月完成第一部片子剪辑,准备翻译做字幕,这个冬天回村的拍摄进入第二部片子创作。 离开西美前,和小博面谈一次,很正式的谈,旁边支着摄像机记录。之后,我又在邮件组写一篇笔记,题为“道路”: 郝永博的道路何在?刚跨进20的小博,大四,内心很多期待希冀,人生路刚踏上或茫然。 邮件组各位知道我以小博为对象写“道路”的上下文,我不会对其他20岁30岁40岁等等什么样的人啰嗦什么,人生路各自趟,用(轮)不着我指手画脚。小博是例外,他由选择工作坊到选择回村(采访老人整理抄录),由此推及拍摄创作走入“内心戏”(少年挣扎成长与现实家族村子对应,暗示一条通向纵深处的创作之路),再加上在村子现场保持写来“回村笔记”及剪辑过程中的“创作笔记”,工作坊期间主动义务担当为众人服务还保持写“工作坊笔记”,如此这些显出比同龄人甚至比大过他之人的难得的懂事成熟担当(期间也有创作停滞状态恍惚精神迷失这些自然发生,没有就不成“真实”)。我对此的珍视表现就是,在小博十字路口道路选择掉入习惯套路时,我忍不住张口加伸手。 这就是去年12月在西美工作坊期间,再次(上次是夏天在秦家屯)听小博说他毕业后打算是考研(一年不行再考一年),如果读研了,期间保持回村拍摄创作。 我看出小博的毕业选择是“习惯套路”,太多这样的“毕业后道路设计”,我在美院高校开课接触学生10多年中——我说的是那些表现出有创作热情能力并打算继续创作的学生——说到毕业后打算,差不多都离不开“读研”这条独木桥。为什么读研是独木桥,不说都知道。 […]

Wu Wenguang’s Film Notes 108: Missing Person’s Notes: Hao Yongbo VI

9 June 2023 进入2020年,“意外”出现,也即人人都逃不脱的“新冠肺炎”。草场地创作群作者各自被困居所在地,如何面对疫情攻击中被隔绝囚禁,我在邮件组建议,记录和交流不应该被隔断,继续以自己可能的方式拍摄记录并保持交流,渠道即邮件组。 这时郝永博又是“断电”。疫情出现时,郝永博说他在他姐姐家,他所在父母村子被封,他回不了村。这以后郝永博在邮件组声音稀少,最后完全没了消息。创作群大部分作者努力保持记录拍摄并互动交流(和郝永博同龄的魏轩最为活跃),郝永博却是“消失”,原因不详。这好像又是郝永博式“周期性断电”。 一个多月后,三月中,郝永博终于在邮件组露面,说:“沉默了这么久我终于敢站起来发声了,疫情这段日子一直被隔在村外,现在终于可以回到村子,能做点实际的动作了。回归邮件组,争取把落下的追赶回来。” 我在邮件组回应郝永博: (3月14日) 小博浮出水面。昨天我单独给小博写了封邮件,想和小博交流如何度过心情“低潮期”。去年小博(创作过程)两次“消失”,我猜测与“羁绊心坎”有关(可能某个心结打不开就越系越紧,导致沉陷),这属于个人内心问题,解套还需系套人人,本人没有动作,别人只有干急。终于等到小博有动静,我就觉得可以尝试配合了。 昨天我写给小博的邮件大意是,我们交往之初是有师生关系,但后来(去年8月暑期工作坊之后)就是“伙伴同行”关系了,因为创作所以我们一起度过。邮件中我也和小博说,如果什么时候觉得这种回村创作方式不适合想放弃,告诉就行,虽然我个人觉得遗憾但完全能够理解。因为这十年计划进行中,离开的人远远多于留下来继续行走的人。我自己经验理解,就是这条路太难了,熬那么长时间,而且都是和村子打交道,看到红地毯那天遥遥无期。 给小博邮件发出后我又想,没说完的话是,创作只是生活方式,不创作也还有“度过”(活着)的问题,小博现在迎面必须面对的心境/处境,也是在练就自己必须度过的人生方式。我看重珍惜小博是他去年初最早回村到今年二度回村都以“老人采访”为动作支撑点,还有去年底西美工作坊他义务协助工作坊,每天工作坊晚上结束他回去还写“工作坊现场笔记”到夜两三点;另外还有我非常期待沉浸小博内心深处的处女作片子《告别19岁》完成。 邮件组再次浮出来的郝永博,回到解封的村子,并端着摄像机拍摄和采访,每天保持在邮件组写来“回村笔记”和采访抄录。看得出,他在努力弥补之前的耽误。回到邮件组的郝永博,也回到创作群集体中,每个周日“线上礼拜天”(集体瑜伽和读书分享)他是其中之一。四月开始并持续半年的每周一次“阅读素材”工作坊,这是草场地创作群疫情期间寻找创作交流的一个新的动作。郝永博是12个作者参与之一,还是“线上工作坊”技术解决主力之一,而且每次工作坊都是他来领班。郝永博默默并快乐做着,那个大家都喜欢的小博又回来了。 这期间郝永博的片子也做着三剪,靠近最终完成版。 五月,我问郝永博,学校现在也不开门,不如我们到湖北梦奇的47公里蓝房子汇合,在那里一起做蓝房子建设的事,同时也把《告别19岁》片子完成。 郝永博说好。五月下旬我从昆明先到,六月初郝永博从山东菏泽村子过来。一直到十月,我和郝永博与梦奇待在47公里五个月。虽然郝永博和我的故事后来无法阻拦地滑向“失踪”,但我们一起在47公里的五个月,永远让我难忘。 下面是摘录这期间我在邮件组所写和郝永博在47公里的度过: (6月3日) 小博昨天晚上9点左右发来邮件,是在火车上发的,“我的身体正在一公里一公里的靠近47公里”,小博写到。 “47公里”是什么?我们知道的是,梦奇在民间记忆计划方式下与一个村子十年走过的故事,另外当然也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的部分,它是奥秘,它在一个隧道中,等待被探究被认知。 肯定,“47公里”不是空中楼阁,不是度假胜地,不是天外之天,一个实实在在的村子,和人情,和世故,和郝永博村里趴在窗户上偷看小博的四奶奶们的眼睛十指双扣。 […]

Wu Wenguang’s Film Notes 109: Missing Person’s Notes: Hao Yongbo VII

15 June 2023 (6月15日) 晚走路是我和小博的谈话之路(我有想法写一篇“谈话即道路”笔记,写发生在我和小博之间的那些谈话,谈心谈事谈人谈往事谈创作谈思想谈种种汇于一路),有一天(大概是四天前)谈到“郝赵庄博物馆”,即在小博村子弄出一个收藏本村各种各样林林总总地方。 这不是凭空瞎想,我先倒带下,找出一个依据是几年前在意大利参观过一个叫“日记博物馆”的地方。2017年底一次安吉亚里——罗马——卡利亚里的意大利交流之行,安吉亚里一站接待方因为我们做的民间记忆计划,特意安排的活动之一是参观“日记博物馆”,该馆距离安吉亚里10多公里一个叫皮耶韦·圣·斯特凡诺小镇,小镇只有一千多人,但因为建立这么一个以“日记”命名的博物馆30余年(1984年建立),收集7千8百多份各种日记书信文档,有“日记之城”之名。该馆创办者不是政府不是任何组织,是一个名字叫萨瓦尼·图提诺的新闻记者兼作家,他因为记者经历足迹遍及各地(古巴、菲律宾、包括中国),见多识广,想法独特,某天突然这个主意钻进脑子,接下去身体力行说服皮耶韦·圣·斯特凡诺小镇接受他这个想法,提供市政公共房间(一套普通公寓面积)作为博物馆立足之地,以后源源不断的日记被捐献到这里,逐渐扩充,发展到今天的7千8百余件。 值得说的是,该馆收藏并非只是日记,也包括家信、明信片、短信留言等等,还有非常重要的个人档案材料“私人自传”。最显示特点的,是所有材料均来自民间普通人之手。既是“日记博物馆”,实际也是“普通人历史档案馆”。 “日记博物馆”不过就几间普通房子而已,我当时看着异常激动,离开时买了几件纪念品,包括一件印着一老一少背手走路写着“记忆”的汗衫,价钱不菲但值得。三天后我在罗马写了一篇笔记发到邮件组(估计记得这篇文字的人寥寥)。现在写到这里想起该馆藏有来自一个养牛农妇的日记,她在丈夫去世后把她对与丈夫生活的回忆写成文字,关键她是把这些文字写在从前和丈夫用过的一个床单上,所以可称“床单回忆录”。 太惊人了!所以为什么小博不可以在他的村子做出一个“郝赵庄博物馆”呢? 我和小博由此而出的谈话是,地点就在小博宅居地上,去年还是一片荒地,现在小博父母已经在上面盖成房子,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小博以后“成家”,是为了拆迁补偿多一点,房子盖得比较草草了事,不过用作“郝赵庄博物馆”雏形是可以的。 再补充说一句,小博位于菏泽城区附近老家村子,属于“有资可用的被改造地区”,以后逃脱不了被从地球上抹掉的命运(类似那些因为建机场盖房子城市改造等等原因被干掉的村子),小博胳膊拧不过大腿对抗不了拆迁改造浪潮但可以做到的是“用记忆抵抗”。我和小博的谈话基于此。 我们的谈话不是胡思乱想凭空捏造,是脚踏实地有一说一,比如场地是现成的,要做的工作是说服父母(现租给他人用),感觉这个难度并没有大到逾越不了。接下去要做的就是收集各种可以放入“郝赵庄博物馆”的东西,我们想到的有—— 老物件:干活用的箩筐锄头镰刀,过日子用的柜子针线筐衣服镜子等等(小博说太姥姥屋里那些“老东西”终于有去处了) 老照片:各个家庭的各时期照片(现在也可以每家拍一张“全家福”) 日记书信:这类东西有的话当然再好不过,不一定有日记,不过家信怎么都会有一些吧 公共物件:涉及各个时期有过的村子“公共用途”的物件,招牌,公章,旗子,标语(图片),桌子椅子等 老人记忆采访:这些就是小博回村这两年干的事了,若干显示屏播放老人的记忆讲述,这个博物馆马上“活起来” 村子影像:村路,建筑,树木,街区,院落,环境,随年头持续,按年头编辑,可成我们之前说的“村庄影像史” (6月17日) 上月应约给一本纪录片作者访谈的书写序,标题用的是“谈话即道路”,此话比喻好的访谈相当于铺就一条抵达访谈对象的路。我继续用这句话形容我和小博最近这些天的傍晚走路。 […]

Wu Wenguang’s Film Notes 110: Missing Person’s Notes: Hao Yongbo VIII

20 June 2023 2020过去。郝永博在他的山东菏泽郝赵庄村子进入2021年。一切显示正常,郝永博继续拍摄他的第二部片子(他的104岁太姥姥),并为他谋划中的“郝赵庄博物馆”做着最初的实际准备(收集农具工具日记信件等老物件)。   进入2021年,草场地创作群的一个最新动作是,借用网络线上平台放映草场地/民间记忆计划创作的片子,一月开始,每周五晚上,取名“草场地周末线上放映”。在几乎没有放映空间处境中,这是我们自寻突围的动作。此放映持续到年末,共放映11个作者46部影片。   1月8日,郝永博的《告别19岁》是“草场地周末线上放映”第一部影片、这既是这个放映计划也是郝永博处女作的首映。放映后次日,我在邮件组写笔记,题为“登陆”:   这篇笔记写我们这个周五以郝永博的《告别19岁》开始的“周末放映”,值得笔记(记录)下来的属于我们2021的新动作。   这个“放映”是网络上的“线上放映”,去年12月我们试用,从洛洛的片子《洛洛的恐惧》二剪开始,接着是我的《度过:围困》,再是邵大姐的新片《我的村子2020》跨年放映,一周一次。进到2021第一个月依然每周一次,有梦奇、高昂、小爽片子剪辑版放映。一月里的放映是我们检验去年走过来的新片出手如何,也同时让报名工作坊人看到,也算为“影像写作”工作坊热身。   网络平台放片不是现在才有,之前就有,平台是否顺畅宽阔是“用不用”的问题,一旦去用,平台自然会被拓宽。这么一个现成的“自由播放平台”(相对而言)以前为什么不用呢?我自我反省,就是“看不上呗”。我们这些不是影院电视台流水线之一环的所谓“艺术电影”(先锋实验牛逼),自有我们清高孤独享受,电影节影展是片子完成后第一奔向目的地,其次是艺术影院展览中心机构大学研究之类。这是“艺术电影”可赞美之古典惯例传统,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一直都这样,所谓小众艺术的自我清高以及独自享受。   从前有观众提问,你们不是抱怨没有太多地方播放你们的片子,为什么不把片子放到网上让想看的人自由看呢?听了这种话就不顺耳就烦,嘴上不说心里嘀咕:有那么便宜就随便看我们的片子?(是不是藏着一种“奇货可居”心理?)   这些年里改变正在悄悄发生——需要一个逐渐发酵过程,前提是,是否主动迎接改变——然后就到了2020遭遇疫情一切都在(必须的)翻天覆地中。对我们这个创作群的改变(积极正面),我们的“突围”动作是搭接“线上云梯”,从“礼拜天”到“阅读素材”工作坊,再到剪辑工作坊、阅读写作工作坊、剪辑小分队。   “线上”真的是一种“云梯”,让我们腾云驾雾直上九霄。有句话是,山峰陡峭悬崖峭壁乱石丛林之中,突然峰回路转,我们面对一片大海。 […]

Wu Wenguang’s Film Notes 111: Remembering Zhang Yuan

28 June 2023 和张元差不多有十多年彼此没有音讯了,属于“疏远的从前旧人”之一。断了音讯的这十多年间,记得有两次梦见张元,一次是2017年在北京秦家屯。梦见这个事记得很清楚,但梦中是什么现在记不得了。还有就是昨夜,在47公里蓝房子,早上醒来脑子里残存昨夜梦碎片,依稀有张元的脸。我不常做梦,或者说做了梦但难得留在第二天脑子里。昨夜有梦还留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少见。为什么我会梦到张元?他和我十多年彼此没有任何信息,我都不知道他现在什么地方具体什么样的情况。但这个人是我整个90年代的哥们甚至可以称“基友”(上半身)。2000年过后,我和他逐渐疏远,没有芥蒂没有是非没有争吵没有你差我什么我欠你哪样的疏远,就是疏远,没有交恶的那种逐步疏远。 今早醒来顺着残留脑中昨夜梦碎片,依稀记得梦中张元又开始拍电影了,但又中断,原因是什么记不得了,反正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审查,反正就中断了。我记得的梦就这些。 我和张元1991年底认识。他打电话给我,电话里说,我叫张元,舒琪给我你的电话,我们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我清晰记得张元第一次给我电话说的就这些话。当时我在北京结束三年多打游击混住处“盲流”终于有个一居室安定下来(一年1千租金,一个朋友空房友情价),东郊十里堡农民日报家属院,好处还有是,居然有电话,农民日报报社总机接过来的分机电话。张元就是打这个分机找到我的。很快我见到他,知道他是在西单横二条胡同一个大杂院家里打的电话,不是分机是专号。九十年代初家里有电话,而且是专机,标识太不一样了。 张元住在西单横二条胡同,一个大杂院中两小间平房,虽然有专机电话,但上厕所必须去胡同公厕。和我友情价租房不一样是,张元的房子是他的,两万块买的。“当时在学校拍了个广告挣了两万块,就买了这房。”后来我成了张元西单横二条胡同家里的常客,他和我这么说。 电话里张元提到的“中间人”舒琪,香港影评人(这是我当时略知的舒琪身份,后来知道他还做影展策划,制片,影片发行代理),他是帮助北京“地下电影”通往国外电影节摆渡人。张元电话里提到这个名字,有点暗号接通的意思。 我接到张元电话,当然高兴和他见面。我从老家云南盲流北京三年多,凭直觉本能还有各路朋友相帮拍了《流浪北京》。我当时对“纪录片”没什么了解,甚至“纪录片”这三个字都不会说,我知道的只是电视台干的那种“专题片”。以后这个片子经别人的手到了国外电影节,然后我第一次出国去了日本,先去福冈亚洲电影节,接着又去山形国际纪录片影展。去了山形后我开始感觉我在纪录片“摸上路了”。 我按张元电话里说的时间找到西单横二条胡同,走进胡同口,远远见到一个大个(比我1米78还高),头发蓬松乱飞,有白色(张元少年白),“头上飘着一层雪”(我后来写文描述和张元第一次见面我的第一视觉)。 张元把我带到胡同里一家小饭馆,估计这是他常来之地,进门和老板自家人一样打招呼。小饭馆里,张元点菜要啤酒(吃完也是他买单),就这么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吃饭第一次聊。我知道他拍了第一部电影《妈妈》,收到第一个国际电影节邀请,是法国南特电影节,11月动身。我们之间应该说了好多吧,至今记得有,张元问我,在电影节我用英语怎么自我介绍?我说,I’m an independent filmmaker。那是不久前我在山形影展学到的。 自此,我和张元很快玩熟并成密友。原因我想,当时北京没几个“做自己片子的人”,我和张元类似三岔口碰上,所以一见如故。我和张元之间好像没太多“你帮我我帮你”关系,就是喜欢一起说话。他的新片想法,碰到什么问题,有个什么主意,都爱和我说。《北京杂种》《东宫西宫》《儿子》张元这几部拍摄于九十年代的电影,也是我和张元的蜜月交往时期。《儿子》我最喜欢。 和张元关系变化是他2000年前后拍出《过年回家》并宣布“从地下浮出水面”。我倒无所谓张元是“地下”还是“地上”,我自己也不把“独立电影”看成一种皮夹克外衣。我对张元拍出《过年回家》感觉相当的失望,这个片子完全是“对残酷现实的温柔抚摸”,张元从前的尖锐锋利去哪儿呢? 当时南方周末文化副刊编辑扬子约我写《过年回家》影评,我写了,标题是《“回家”路上的张元》。 文中写到: “从我认识张元起,我就觉得这人是眼睛盯着当下现实,把身边日常人生当作他的电影启动的油料,这是和他的电影学院师兄的最大区别。所以我从《妈妈》出世就发自内心地喜欢,然后鼓吹《儿子》是他的登峰之作,还老实交代过,我拍故事片的一点野心因此受到打击(后来这点可怜的野心在看贾樟柯的电影《小武》后被重创,上了趟卫生间,把野心排泄到马桶里去了。)但在《过年回家》后,我感觉张元这个人从《东宫西宫》起在一路下滑。 […]

Wu Wenguang’s Film Notes 112: “Precipitation” – Zhang Mengqi’s Tenth Work “47 Kilometers”

2 July 2023 梦奇正在剪辑的新片,素材来自2020年她所在“47公里”村子拍摄。2020和2021两年草场地阅读素材工作坊期间我们看过梦奇的部分素材,也在2021年五月深圳OCAT“深圳记忆”活动期间插空做的7个草场地创作者“作品核”工作坊时,讨论到梦奇的“47公里”新片“作品指向”,基于发生该地(湖北随州一个村子)的“2020疫情遭遇及现实反应”,讨论焦点集中在——“复苏”。 所谓“复苏”,放置于“2020”语境下,对应这个国及这个地球绝大部分人类居住地被一个叫作“新冠”的疫情侵袭攻击横扫并承受担忧惧怕受苦呻吟哀嚎,“47公里”之人自有一种自然应对并自我复苏之力。 这是一种自然蕴藏或一种人类固有本能在灾难或罕见时刻被激发被唤醒? 这个疑问句不是试图推论或结论导引,只是借虚拟疑问刺激去探测“47公里”是不是有某种“深藏不露之谜”。这大概也是梦奇去琢磨去思考并转换到影像中的实现。 这部被定名“47公里2020”片子,是梦奇创作中的第11部片子。12年前,2010,梦奇创作她的第一部片子《自画像和三个女人》,这一年她23岁,刚完成自己第一部剧场作品(自编自演自己做演出需要的影像)《自画像及与母亲对话》,然后马上从舞者转换到影像创作者。跟着在当年夏天,卷入有15、6人的民间记忆计划回村者行列,带着摄像机回到“有个爷爷”的相当陌生的村子,接着又在次年冬天继续回去,然后在2011年有了她的第二部、也是命名为“47公里”的第一部片子。 12年后,梦奇站在“47公里”第十部片子面前。 12年“47公里”创作,我的理解是,梦奇经历了两个台阶,现正站在第三台阶面前: 第一台阶是头五年(2010-2014),最初回村路摇晃摸索并逐渐村子定住; 第二台阶是第二个五年(2015-2019),继续回村静心稳定探进; 第三台阶即从2020开始,截止何时暂且不知,但肯定已经是区别于之前“台阶”的一个新的阶段在延伸展开。 “第三台阶”落实在梦奇的身体动作,和之前的“每年冬天回村”(拍摄并生活)不一样的是,2020和2022两年是“全年住村”(2021是几个月),也就是成了“47公里现实人之一”。按梦奇2020的话是,“在村里有了一口自己的井”,两年后的进展是,还有了一块菜园子一条狗子一群鸡子(很可能明年再有一块玉米地一块稻田)。 一整年吃喝拉撒睡在47公里,给梦奇带来的改变是什么呢?简单说,拍摄剪辑思考不再是一个被单拎出来的“艺术动作”,所谓创作和生活已经混为一体。 落实到创作的具体发生,也就是梦奇现在正在面对的“47公里2020”片子剪辑。这部梦奇“47公里”第十部片子,与回村头五年“介入村子现实改变行动带动创作”拍出的“47公里舞蹈”“47公里做梦”“47公里搭桥”不一样,也与第二个五年“未来建设与观察思考并举”而创作的“47公里生与死”“47公里斯芬克斯”“47公里的窗”“47公里童话”有所区别。 是什么呢?暂且不知。这是梦奇的新课题,也是我极为好奇并倍感刺激期待看到的。跟随梦奇47公里创作走过12年,一个个未知被打开并又带来下一个“未知”,我体会着一次次被启发被打开的快乐,然后思考被刺激着张开拓宽升华并影响着我自己的创作及草场地创作群如何继续。 我想,这就是我写这篇名为“沉淀”笔记初衷。 (写于202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