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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nguang’s Film Notes 45:Creation and continuity (3): revision and motivation

18 January 2022 修改   昨天(7月6日)晚上,胡涛片子《宠》二剪放映讨论工作坊。胡涛这部片子是去年的创作,做过初剪,自觉没有过关,今年拿出二剪。“二剪”是对初剪(初稿)的修改,不管是大改中改小改,都是一部片子创作的持续。我就把谈胡涛这部片子的修改放在这个笔记系列里,题目就叫“修改”。估计会写成若干篇,“修改”毕竟涉及创作诸多议题,属“创作与持续”的敏感点。   我的经验,不管片子如何修改,态度(情绪)有诸如这些区别:主动改或被动改,推倒重来(结构大动)或小修小补(增删镜头调整局部)。两种截然不同修改,取决于作者对该作品感受(态度)。这两种情况我都有过。   继续用我的经验谈下去(我总觉得自己的经验最真切并诚实可靠),2000年时我拍了一个“渴望用电影改变人生”的人,一个从山东村子到北京为电影奋斗的年轻人(有关我怎么碰上这个人及为什么选择拍他,是一个长的故事,这里先跳过去),好听些形容这个人是“电影梦想者”,难听点说是“怀揣电影野心又被电影重创之人”。   2001年结束拍摄,我马上剪辑出一个初剪版本,一个完全“直接电影”方式,“客观观察”该人物为电影(成功)一路搏命(真的是以命相博)不惜代价,片名也想了一个自己很得意的“电影是什么?”(借用巴赞著名电影书名),片长两小时。   这部片子初剪完成按习惯先搁上一久,沉静一阵再说。在“沉静”期中我感觉到一种躁动,或者准确讲是“不安”,那种抓了一个好题材的刺激兴奋被这种“不安”感渐渐压抑下去。我是这部片子的拍摄者(唯一)和剪辑者(唯一),实际只有我知道我使用了哪些素材,舍去了哪些,所谓“客观”,因为追求“思考性观察”,被选择的素材自然属于符合“思考范畴”的。   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个人知道素材的被选择,这个人就是片子被拍摄者,他是这个世界上知道拍了些什么及被使用了些什么的两个人之一。只要他不啃声,我就是“真相”的裁判。这个人没法啃声,拍摄结束,他回到生活的“暗处”(无人知晓),即使他想啃声要啃声,也没有他的渠道。   我的“不安”源自这里。和以前按“直接电影”方式拍的片子(比如《江湖》),我有不安感,但很快克服(说服),“因为艺术嘛”,但这部与“电影”有关的片子,我的“不安”没法轻易被抛在一边,我自己最清楚那些被剪掉的素材是什么,比如大街上,被拍摄者望着我的镜头,说:吴老师,你玩的是轻松,我玩的是痛苦(他说这句话之前我对他说:我们可以很轻松地边玩边拍。)   还比如,在一个小房间(借用某个共同认识的朋友宿舍),他坐在桌旁,我在他对面床上,我镜头对着他,等待着他来一段长长倾诉(因为电影带来的悲苦压抑),他说了,说得非常投入,符合我的预期……突然剧情反转,他跳出“剧本”,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手稿,说:吴老师,我最近心情不好,我写了这些,想读给你听,希望你听了不要见怪。 […]

Wu Wenguang’s Film Notes 44: Creation and continuity ( 2): Experience – location – positioning

6 January 2022 度过 创作上路与持续永远都是“创作路上”的伴随问题。第一部作品完成不代表以后顺风顺水走下去,可能相反的是,第二部包括第三部会是巨大的挣扎(创作经验谈有“第二部第三部比处女作更难”,尤其是第一部作品很响亮出彩的话)。经验谈,一般来说头三部作品会是一个作者立住脚稳住的第一阶段(五年左右)。有了这一步,接下去就是朝“成熟作者”迈进,大概又需要三到五部作品(五年到八年)。 “成熟作者”之后的下一个阶段是什么呢?我的一个认知是,可以称作“智慧作者”。能否从“成熟”迈向“智慧”,或者只是一直“成熟”下去到创作生命终止,那就因人而异。事实是,成为“智慧作者”少之又少。 我想我不是在谈创作的“成功学”,是在讲一条道路的行走。前面谈“时代”,是感慨于一个创作者与时代的关系,换句直接的话说就是,几乎每一种时代都恶狠狠奔着“干掉创作者”(客观效果来说),反过来要求创作者的是,认知时代并获得一种自我驾驭(而非被操控或随波逐流)就是考验和挑战(也是能力锤打)。 创作落实,我的体会实际就是一种度过,和时间度过,和事情固定,和情绪度过,和思考度过,简而言之就是和生活一起度过。终极来说,对创作的选择就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你对生活意义的理解追求以及生活方式的选择,决定着你的创作道路的选择。 因为“度过”,就不是一半冰山一半火焰战马挥刀戏剧感十足轰轰烈烈之类,它是日子的一部分,平淡悠长,从容淡定并锲而不舍,尤其是漫长灰暗日子隧道(没有目光注视掌声鲜花)始终不停匍匐爬着。这就是度过,与之伴随的是信念。 位置 谈创作我好像N多次谈到“位置”,所谓“真实影像”创作者在拍摄现场之定位。不断谈重复谈,是我觉得这是一个“真实影像”创作者的关键问题(此可借用“屁股决定脑袋”大白话),另外我也觉得这个问题可以不断谈出新意。 每个作者进入创作都应该审视自己的位置,之前谈及高昂的村子拍摄,实际是抛开“农民与土地”大话题,先审视高昂的“村子入口”。对胡涛这种生于村长于村而且家(父母)依然守在村子的作者来说,持续创作下去,审视自己的“位置”也依然是问题,甚至我觉得这是一个永恒问题,所谓不会一劳永逸搞定。 胡涛是一个从当初寻摸入村口之小博高昂魏轩走到如今“扎在村子”之胡涛,谈他的创作,大概对刚开始回村创作及回村创作完成若干片子的作者有一定借鉴性。胡涛“扎”下之后,可能会有“四顾茫然”跟随:继续下去的创作该如何? 我所知道的胡涛创作,《偷羞子》及之前,共三部片子,是一个“回村”并通过爷爷奶奶打开现实之门的阶段。接下去呢,胡涛的“宠”去年没有实现完成,今年又端出一个“家常”,前者试图以外公外婆路边房子大树传说中怪物“宠”构成,后者借脚伤限在床困局打开……我这里用省略号是我没弄清胡涛想要打开的是什么,或者对要打开的……充满信心。 问题可能就出在胡涛对自己的创作走到“偷羞子”之后的迷惑,不仅“偷羞子”是一个创作高度,而且也意味着胡涛的解剖刀划入家人(村人)的精神层面,解剖刀继续游走下去该指向哪处神经? 从创作深度追求来说,我自然觉得胡涛所遇问题值得欣喜,而且跟下去的讨论,从今年胡涛新创作从“被缚在床”的“回到出生初始”,联通早逝发小张飞及留在墙上谜语妹妹娇娇,胡涛对长辈亲人的审视目光开始挪向同辈人——致我早逝的同龄人。 也许现在胡涛的“位置”问题尚未清晰,但正是一个有意思的探寻过程,值得借助创作所遇具体问题摸寻下去。 再看刚进入拍摄创作的洛洛,一个必须完成女儿责任照顾年迈父亲之中年女性,自己人生已过一多半,与年迈老父厮守,且热爱远方(工作坊,年轻人,艺术,欢笑等等),和一个基本靠回忆充实内心老人待在一起,心情大概会各种浮想联翩……这么设想下去,我感觉洛洛不是一个“要拍摄父亲和他回忆”的所谓作者,就是一个中年女性,一个有自己往事,热爱去外面奔跑,但不得不待在米易县城…… 这个时候我觉得,洛洛的位置,不是一个纯粹拍摄者或创作者,她就是生活中人,她首先是一个中年女性,一个有女儿但不在身边,然后又是一个得照顾老父亲的女儿,一个有自己回忆但得倾听另外一个老人回忆的中年人,所以我觉得洛洛的拍摄位置实际应该是她在生活中的真实位置,简单说,她生活中是什么人,拍摄中就还原那个角色就成。 我先说这些,看能不能起到推开一条门缝作用,洛洛可以再自由想下去。具体的现场拍摄,我想想看,看是否说点什么有帮助的话。 […]

Wu Wenguang’s Film Notes 42: Editing Notes for The Autobiography (1)

6 January 2022 《自传:挣扎》片子初稿拿出,如地洞钻出来。过程中的挣扎煎熬只有自己体味。这种创作真的就是一个打洞的过程。终于从一个自认为的洞口探出头来,一番感慨是有的。 这个“挣扎”,是去年做的“自传:穿过”后的续篇,去年底拿出“穿过”初剪后,最初通道的尝试铺设,接下去的“继续”有了些想法,今年五月的作品核工作坊,我以“面对”为题介绍要做的第二篇。之后又有了些新的想法,觉得“面对”似乎过早,“面对”之前还有得一些需要做的功课,比如绕不过去的“挣扎”,于是定题在“挣扎”。这是片题转变的一个大致来龙去脉。 片子正式进入初剪是9月初,基本还是持续做下来,两个月时间我几乎没什么外出的事,连进城都极少,比较安静专心面对这部片子“孕育”。说“孕育”还是说这部片子和《穿过》、和《调查父亲》差不多,属于“无中生有”,即考虑的不是“拍的一堆素材怎么处理”,而是“脑中一个想法构成后去使用哪些素材”。 这样的剪辑类似写作,胸中风云滚滚而面对的是一张白纸,工作的进程就是如何把那些“风云”变到“白纸”上。过程中少不了纠结焦灼拧巴,不过还是看着白纸上逐渐显影出一条河水流动。这种快乐是无法比拟的。而且很重要的还有,我难得地体会到一种从容。这种从容是之前做片子时没有或即使有也没那么强烈的。 初剪放映前我想表达的大概就是这些意思。看片后每个在场者都说了自己的感受,表示了一些疑问,提了一些建议。两个多小时听大家说的时候,我很享受,享受从地洞钻出来后居然还是有这么一群年轻朋友加上一个老朋友(到今年认识老田30年)在洞口等着我。 面对 : “面对”与“穿过”,两个有内在联系的动词,人一生中有可能经历。“有可能”意思是,你当然可以绕开,不必去“穿过”和“面对”,人生一样照常过。我选择人生里有“穿过”和“面对”,一是无法绕开,二是愿意主动去迎接。 我的记忆中有“穿过”这个动作,最初来自人生的某个偶然,然后造成的是命运中的必然。比如1967年我去我父亲农场是一个偶然,如果当时学校不是因为文革开始第一年的混乱停课,我基本不会去我父亲农场,而且一待半年;还有,如果我母亲能够预料到我父亲在农场的真实处境属于身处“被劳动管制”现实的话,她大概也会宁愿把我放在混乱无人管的昆明、也不会把我送到一个“被管制”的父亲身边(多年后,我父亲对我母亲送我到他农场举动还是很有怨气,他说,我就是不明白你妈为哪样非要把你送来农场。) 不管出自什么样的“偶然”,带来的后果是,穿过苞谷地,出现在我面前的父亲和他的农场无比真实,我不可避免地在不足11岁时就必须进入“大人世界”,一个“真实父亲的模样和处境”明摆在面前,必须懂事,还必须做出选择:站在父亲一边,或对面? 很悲哀——但必须承认,我选择的是:站在我父亲对面。即便我当时不足11岁,一个实际刚踏入“少年”之人,做如此选择!虽然至今过去50年,我依然清晰记得,快离开农场回昆明前不久,半年时间与我父亲待在农场,我父亲的“真实面目”不可避免暴露在我面前,然后我和我父亲关系变得有点像陌生人,那天因为没有给他留饭一件小事他爆发,在雨中他抽打跑丢再找回来的牛,咆哮:我和你以后永远不会再见着了……我心里回应的是:我以后也永远不想见着你了。 这里所说“见着”,是“相识相处”的意思。我父亲当时的悲哀是,因为他的“真实面目”被我知晓,我肯定会就此唾弃他;我当时几乎不带什么犹豫的反应是:对,就是这样。 以后11年过去,我和我父亲“见着”是1978年,所谓“文革结束”,农场关门,我父亲回到昆明;我呢,考上大学,从插队知青的农村也回到昆明;我22岁,我父亲65岁。我后来描述我们父子俩的“再次相遇”,是“两个归来的陌生人互相打量”。 可以把此归于悲剧,归于少年不更事,革命潮流过于凶猛,大人都束手待擒,何况小人乎?就像无数曾经有过的归纳总结一样,但似乎不足够,不是应该的“面对”。所以在“调查父亲”和“穿过”中,我把这段记忆放在其中,试图再次“面对”。   (2018.11)

Wu Wenguang’s Film Notes 43: Editing Notes for The Autobiography(2)

6 January 2022 自传,作为一种影像写作 2017年开始,我以“自传”为题尝试我的影像创作。称为“自传”,不一定就是“回忆录”“自我回顾总结”,我更愿意理解为,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方式。 “态度”属于内心,不宜多解释,“方式”即方法,也是行走样子,这个好说也值得说,“自传”肯定是“第一人称”,完全彻底从“我”出发,如果涉及“他人”,那是从“我”这里辐射所及(或称“走火”)。 影像的基本构成是,“回忆”与“此时”并行或交叉;形式呢,好听点说是“影像写作”(真的需要去“阅读”,而非“观看”),难听的话是,“不就一PPT嘛”(评语出自一个“热爱电影”的青年)。 所以,我这种片子,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是泾渭分明,要不超喜欢,要不白眼鄙夷之,没有中间。我的预估,前者占百分之5,后者百分之95。属于前者的极少数人,我清晰知道他/她们是谁,比如这个邮件组的老田和张慈,喜欢的第一反应是:哦这种影像嘛,我也会做啊!可以说我这种影像就是为老田张慈这种读者做的,至于“热爱电影”的年轻人,等他们都老了吧,6、70岁以后,身体和灵魂都滞重,昔日与当下黑白分明。 前年“自传”第一篇标题是“自传→穿过”,去年第二篇是“自传→挣扎”,今年是第三篇,名字叫“自传→恐惧”。 “穿过”是人生中的不期而遇,或命定之中的遭遇,无法回避/逃避,“穿过”成了一种必须的动作(被迫或主动或先被迫后主动),然后成了所谓“经历”。这部片中的第一段画面,是我在1967年5月去我父亲农场时,在见到我父亲之前,“穿过一片苞谷地”。这段“回忆”画面是用“假动画”(真实苞谷地拍摄,再特技处理)做的。 第一篇标题使用“穿过”这个动词,我决定之后的每一篇都是动词,“挣扎”是第二篇,免不了的遭遇,就有必须的挣扎。“挣扎”包括人的一种困局或窘境,也是人之本能,甚至也可呈积极状态,只是被换着另一个词,叫“奋斗”。可以理解,“挣扎”和“奋斗”是同一动作的两个不同的词。 今年这篇“恐惧”,实际是我这个“自传”影像的“灵感被点燃的导火索”,就是说我想做的第一篇是“恐惧”,只是没有自信把控才放在后面,今年我也不见得准备好了,但想尝试一下。 最后一段该说到我的“恐惧”之“核”,我现在想到的这部片子构成是,“与恐惧相关的记忆场景”,及与现在这个“我”有何种关系。 这部片子尝试追踪的是,比“外部恐惧”更恐惧的是“自我恐惧”,在“免于恐惧的自由”降临之前,是否有途径可“驱除内心恐惧”? “创作与持续”笔记到这一篇,用“恐惧”为题,与我做出今年新片“恐惧”第一稿有关,算作是以一段文字做一个标记。 “恐惧”一片,是我的“影像自传”第三章。现在想到的一个标题是,“吴文光一生动词若干”,“恐惧”即第三个动词。之前我提到,“恐惧”动词是我有心开始“影像自传”的第一动机,即“源头”,一种按捺不住的强大驱动力。 开始“影像自传”的第一年和第二年(前年和去年),我都因为“搞不定”它搁置到第三年,然后跨过各种“搞不定”终于拿出初稿。最后“搞定”是在美国回来后的两周时间里,伴随着我写“停滞”(若干篇)过程。可知我的“停滞”心得不是空泛而论,是审视自己,再及身边我所在乎的其他作者。 担忧害怕至恐惧属人之本能,人也在处置应对时都是凭借本能吧,这是我的理解,所谓本能即回避绕过不得不面对尽快消除之类。 看过德国导演法斯宾德的影片《恐惧吞噬灵魂》,片子内容记不得了,但片名却牢牢钉在心里。恐惧细菌一样蔓延扩散,足以击溃一个人的全部意志,所谓吞噬灵魂。 阻挡住“被吞噬”,我的体会是,首先必须面对,能否能最终战胜恐惧不敢说,但因为有正视这个动作,然后有可能一点点培养出与之较量的力量和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