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Wu Wenguang’s Film Notes: Screening Investigating My Father in Songzhuang

31 August 2021 2016年我做完的片子《调查父亲》,第二年4月中旬在北京宋庄放映,放映是个周六下午。在独立影像放映变得稀少的现在,宋庄依然是一个根据地。我是把这次放映“当作一个事”的,这么说的原因首先是,我有了个新片,终于难得地在身处这个环境里找到和观众见面的地方。 《调查父亲》完成后的国内首映是完成当年(2016)11月的深圳艺穗节影展,第二次放映即这次,半年后北京宋庄。这部片子完成后一年时间国内就这两次公开放映,“外面”呢,首映是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之后有法国美国瑞士以色列新加坡放映,或影展或专题研讨或大学交流。 2017,一部片子做完,先“外面放映”,再转回来,感觉回到九十年代。 所以我对“宋庄放映”的邀请是一种特殊心情。宋庄放映邀请来自栗宪庭电影基金,也是十几年前出现宋庄的北京独立影展组织者,不过我总还是习惯说成是“宋庄”,原因大概有,说了好多年,成习惯了;另外还有“宋庄”对于我这样的影像作者,它不仅仅是北京远郊一个村镇名字,也是一个地标。位于北京城东郊20余公里处的宋庄,实实在在的一个地理位置,2000年过来的这些年,一个名为“北京独立影展”在这里呼朋结友,到2013年,影展被“拉闸停电”,以后每年影展依然继续,期间没有放映,变通为影展之后的“日常放映”。 《调查父亲》即是这种“日常放映”之一。和我联系的是负责安排放映的刘兵,他微信问我,是否愿意把《操他妈电影》和《调查父亲》组成一个“作者专题放映”。我回复,第一部就算了,很高兴放第二部,我现在热衷的影像创作话题已经跨过前者到后者了。 然后就是四月中旬的一个周六下午,到宋庄。我上一次来还是2013年“北京独立影展”做评委,影展刚开始被拉闸断电,改为分散的游击队式放映,闭幕当晚,草场地工作站主动奉献“饥饿”演出,演出使用电源全部来自演出者自带手电筒,所以该演出也有另外一个名称,叫“自主发电”。演出是在一个露天院子,舞台即院子一侧,砖地,观众坐另一侧。演出临近结尾时,九个草场地演员集体一排匍匐朝前爬行,交替念着采访村子老人记忆“大饥荒”的关键词(“我爷爷说,干部吃得饱,群众吃不饱”“我奶奶说,很多树的叶子都被吃光了。”“我姥姥说,她活下来就是没被饿死的。”……)这个时候,我在影像声音控制台,清楚看见地上灰尘被匍匐地上演员的念词和喘息喷得飞扬起来。那是多年之后我想起来仍然会感动的宋庄之夜。 四年过去,宋庄变化得差不多就是一个小城市样子了,哪里找得到一丝村子的影子?就连栗宪庭电影基金所在院子,以前每次必来之地,也费了些劲才摸到门开在哪里。该院子前主人是老栗(栗宪庭),2000年前后从城里搬到这里,以后又把这个院子腾出给影展及基金专用。放映厅是前两年盖的,半地下半地上一栋砖房,大银幕,高清投影,阶梯式观众席,纯民间放映场所,如此已属奢侈。 和《调查父亲》之前的所有放映一样,我和观众一起看完片子。以前我的片子放映,最多是首映或第二场和观众一起看,足矣,再看就受不了。一个有类似反应的同行的解释,剪辑时看了那么多遍,再看要吐了。我理解,这种解释多少属于作者带调侃的搪塞,真实一面还有,和观众一起与自己片子度过是件煎熬的事。 《调查父亲》是我一部接近百分之百的自由任性之作,敢这么干,也得敢和观众一起面对。去年五月台湾影展首映,是我和观众第一次一起看片,片子结束后灯亮,我与映后讨论主持木材走到观众席前,还没等木材提问,我忍不住即兴说:这个片子好得我真想爆粗口。这的确是我当时真切感受,然后我现场说“这个片子真他妈好!”以后在深圳,美国杜克等大学,日内瓦,以及这次宋庄,我和观众一起观看后的心情大致一样:非常好。 那天宋庄放映后的第一发言观众说的是:这部影片的构成方式很特别,我第一次感觉到纪录片也可以是如此自由的,我对这样的自由创作方式很感兴趣……开渠引水第一撅,刺激提神的第一发言之后是一个半小时对谈讨论,比80分钟片长还长。有足够充裕时间与观众浸泡放映后交流,这是宋庄放映的最大享受之一。 (写于2017.4)

Wu Wenguang’s Film Notes 25: Women’s Rise and Fall

20 August 2021 女性与“个人影像”有着某种天然亲近关系,“个人影像”首先属于女性;但“皎皎者易污”,先天具有创作特质之敏感细腻之女性,也兼有脆弱易断?是这样吗? 2000年前后我写过一篇“女性与DV”,谈了几个女性作者处女作后,我写到: “我一直有种感觉,一种非常‘私人’的女性视觉进入记录影像将会是中国纪录片的福音,或者说是对那些男人们一直把持的世界是个捣乱。以前那种大机器、摄制班子的方式对女性来说好像不容易,但现在,小型的DV机来了,人手一机,想去哪就去哪,想拍什么就拍什么,包括可以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拿着机器拍,在抛弃男人对她们惯有的说教和指示之后,她们完全可以用自己的影像让那些以前一贯指手划脚的男人统统闭嘴。” 当时我明显是带着一种欢呼心情写下这些话,后来呢?过去近20年的现在如何呢?很遗憾,结果让人无法去欢呼。是有一些女性成为自己影像掌控者并拍出佳片(有的叫绝,让男性作者汗颜),但并非“数量众多”,而且常见的是,拿出第一部(某些有第二部)让人眼睛一亮的片子后就消失不见,这些“消失不见”的女作者包括我在那篇“女性与DV”中欢呼鼓吹的作者(全部),包括后来出现曾让人无限期待的“后来女作者”。她们的“不见”,是没有后续创作消息,踪影都找不到,没任何消息,藏匿?隐身?安居?……不清楚,让人怀疑“有过这么一个女作者吗?” 女性与影像怎么回事?天然敏感真的就注定摆脱不了易折?或者只是属于“当下我们这个环境”中的一个必然插曲?可以寻到解题吗? 或许以上这些只属于我的“自我想象”,某种伪命题(不存在,或属自然存在再自然解套),我真正想表达的是,技术摄制等等这些门坎被铲除之后,一个摄像家伙(小如手机),加一台电脑,影像表达成为无障碍不被控制的随手可用,如此“个人影像”广阔天地,完全可以纵马驰骋,应该被更多女性拥抱并牢牢掌控。 “女性”众多,我写这篇只针对邮件组中与创作相关(并愿意就此交流)女性。 我看了下邮件组名单,30多作者中女性10多个,有一半。10多个女性,就我知道或猜测,各有背景缘由动机涉及影像创作,目前创作状况也各异。我想提出并希望交流的话题焦点是,如何打开创作之门并继续。“打开”是创作初始,重点是“继续”。我想了下,选择两个我觉得合适的对象为例,看能否成为有效案例(放射到其她)。 第一个例子是燕子(涂海燕)。燕子和她的第一部片子之前我数次谈到,前年的秦家屯工作坊,燕子从“作品核”到之后的初剪,都让我眼睛大亮,我经验中的“一个异质创作横空出世”。鼓吹欢呼并给燕子开小灶商讨“搞定片子”方案,我后来冷静想,会不会再次重复“推出一个亮眼片子但随之又销声匿迹”? 下一个想说的例子是洛洛。其实这是一个很不好说的例子,但“说好了”可能很有“放射”效果(扩散波及)。 我在邮件组本来对洛洛“说什么话”比较谨慎小心,说不好可能就跟着一连串误会。我的实话是,的确存在“相距遥远”,不是地理距离,是“心理距离”。我似乎理解洛洛偏居一隅渴望“外面艺术”,但又觉得说不出什么“实际有用的话”。抱着“说好了可能很有放射效果”愿望,我选择洛洛试着说,如果有理解误差洛洛可以说出来。 先说的事实是,洛洛进邮件组一直保持“邮件不断”,先是把父亲回忆录打字抄录完成(做此事洛洛重新学习电脑打字),之后日记一样写来自己的日常生活,内心,想法等等,也包括对邮件组中其他人邮件反馈。我感觉,洛洛是真的在乎邮件组,一种现实中的窗口。 洛洛的这种表现让我很感慨,对比看,一些应该比洛洛更在乎邮件组的作者,要么是永恒的沉默者要么就是“选择性发言”。对比之后我自然对洛洛“拥抱邮件组”想反馈或者给她什么需要的创作帮助。问题就是,为了帮助洛洛完成一个处女作或继续创作下去? 洛洛现在的状态是,一边过着照顾父亲日子,一边记录拍摄着。洛洛几乎保持每天写来的邮件我都认真看,还要规整格式并编辑到邮件组。她所写,可称“日子流水账”,普通琐碎重复,有一天洛洛写到父亲把开得雷鸣一样的电视关掉,“世界停止了”,这是洛洛跟在后面的一句。这句把我着实吓了一跳。我脑子里直觉跳出门罗小说。为什么洛洛不可以成为另一个门罗呢? 我这么说不是非要拉着洛洛和门罗比肩,意思是,女性好像都有一根通往“日常琐碎中创造奇迹”的敏感神经。 如何实现呢?具体到洛洛现在的影像工作,感觉“什么都在拍,而且很自由地拍”,未来片子通向,可能是,一个偏居小城中年妇女诗意想象远方。然后下面呢?继续诗意想象更远的远方? 我的无语就在此,不知该对洛洛说什么实际有用的话。如果把洛洛当作一个关注爱好者,任其自说自话,这是一种简单省事办法,只是让我觉得对不住“洛洛的在乎”;如果要说我最想说的话,又得采用缓慢抵达方式,逐步来。 […]

Wu Wenguang Film Notes 24: Image as Writing: Fiction, Everything and Nothing

12 Aug 2021 意外,插曲,游荡在迷雾 回到笔记开头的“小说是什么”,对我们来说,或“影像写作”,或“影像散文”,或“影像小说”——没有答案。 “小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是。摘抄一句有关小说的说法(我喜欢的一种):小说是把不可言传之事推到极致。 邵大姐片子《我的村子2020》,第一个画面是她路遇一个邻村走来找人而迷路老人。马路上,一个拄拐杖戴口罩老人蹒跚走来,他迷路了,和摄像机背后邵大姐一番对话后,折头,背影走远。“拄拐杖”,说明着老人身体和年龄状况;“双层口罩”,2020的典型标识,而且是双层;“视线中走远背影”,隐隐的牵挂担忧蕴含其中……这样一个画面开头,和邵大姐以往的“沙子营叙事”完全不一样,是“另一个圈套”(“叙事圈套”)扔出来。 邵大姐片子有这么一个镜头打开画面,一定和之前所有邵大姐片子有一个显著区别是,这不再只是一个“守候在房前屋后灶台饭桌旁和村子老人群”邵玉珍,而是有眺望有远方有诗意的Mrs邵。为什么不可以呢?邵大姐本来就是一个老少女(奶奶辈依然青春梦想)。以这个例子说邵大姐的片子剪辑,一样可以“小说”进入,天马行空。 “黑夜中手机屏照亮高昂的脸”是高昂正在创作影片开头第一个画面。如此黑夜如此一张脸,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发生,焦邢庄,唐河县城,纽卡斯尔。问题首先是,这个镜头为什么会是影片中第一个画面?被封锁被围困?表现萎缩困顿身不由己?世界末日之缩影试图挣扎飞越?每一个不同“意味”指向将导致着“第一个画面”牵引出影片叙事走向。 手机屏照亮的高昂脸是“逃离中国”,这是高昂的逃离,由此“逃离”接上母亲30几年前的“焦邢庄逃离”,从“逃离焦邢庄”到“逃离中国”,母女两代人的“逃离”就此系在一根绳上(所谓叙事线)。片子从“逃离”引出,高昂的“逆行返回”就此建立道路。 洛洛片子《洛洛的恐惧》,第一个画面是,中景,洛洛面对镜头,拿出口罩,戴上,面对,画面无声。一个视觉感非常强烈的画面,甚至感觉到一种仪式,一种洗礼,一种默哀,一种诀别,一种永恒,一种诗意。 不确定,之间,诡异 “小说”最有“意味”的朝向是“不确定”。艺术表达追求最忌讳的是“主题清楚”“黑白分明”“政治正确”,是这些的反面→“不确定”。我用了我看着高昂最有感觉的素材案例,高昂和一只羊。我试着把这个画面和“高昂黑夜中被手机屏照亮的脸”拼接一起会是什么样的效果,结果一拼刹不住车,石头咕噜咕噜滚下山地拼下去。那篇笔记因此跑题变成那个样子,题目也换成“意外”。 我认为那种属于“高级创作”的“小说”,不是人们常读的那种小说,是我想象中的那种“高级叙事”,比如海明威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贝克特的剧本《等待戈多》,梵高的画《吃土豆的人》,拉赫马尼洛夫的《第一钢琴协奏曲》,贾曼的影片《蓝》,老田(田戈兵)的剧场《五百米》。 上述作品都含有我最欣赏尊崇的“伟大叙事”,即“不确定”,所谓“意味深远”,作品境界进入“诡异”,我的直观反应就是,长久不得释怀,“放不下”。 我琢磨过这样的作者如何做到作品表达的“不确定”并至“诡异”境界,感觉是,这些作者在表达上酷爱“之间”,在A点和B点之间,生出的不是A也不是B,而且也不是AB,是一种熟悉但又陌生的东西。 表达落到“之间”—— 海明威小说,“之间”→男人高山猎枪雪峰鲨鱼大海战争爱情→残酷诗意; 贝克特戏剧,“之间”→上帝魔鬼信使传说从前现在未来→荒诞存在; 老田“五百米”,“之间”→卡夫卡与他从未到达的长城,西方古代传说与中国的一个行为艺术家,两男一女三个欧洲人和两女三男五个中国人→坠入“比五百米更深”。 […]

Wu Wenguang’s Film Notes 23: Image as A Kind of Writing →From the Novel

3 August 2021 我是越来越觉得(至少最近15年),高谈“独立影像”不如追求“个人影像”。所谓独立影像(曾经被称“地下电影”,我经历的90年代)说白了就是某种意识形态商标(外衣),一些人愿意使用(论述言说习惯,我看作是学术偷懒,习惯沿用“地下”“被封锁”“反抗的权力”等等情景假定。我给一个“中国独立影像XX周年”研讨会拟的发言题目是,“独立是一个动词”) “个人影像”是所谓独立或自由影像的最具体落实,和外衣和口号和商标无关,再用行话说,和投资和融资和制作无关。 再往更具体的落实,“个人影像”即“影像写作”。“写作”与“制作”,一字之差,彼此距离千万里至南辕北辙。 “影像写作”—— 可以和散文有关:随意,漂移,飞扬,鸟儿滑过天空,天生的云地上的羊大姑娘的……天马行空形散神不散…… 可以和诗歌有关:凝练,意象,节奏,音律,传神,寓意,明月松间照,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竟无语凝噎…… 可以和论述有关:探寻,觅踪,挖掘,反省,推理,福尔摩斯,黑泽明罗生门,卢梭忏悔录,调查父亲,中国在焦邢庄,外婆母亲高昂三代女人之贫困逃离迷惑等等…… 也可以——本篇笔记要展开的——和小说有关。这是最近几年(应该是从秦家屯时间开始),把“影像写作”往纵深处拓展的一种落实。 这几天想就“小说”与“影像写作”来谈,启发之一来自最近几周的读书会,国钧从本雅明的“机械复制时代”谈到古老艺术技艺之一——小说,奥黛由黑人作家詹姆斯·鲍德温《一个土著儿子的日记》谈到她家院子里三百岁老树的历史,秋山从阿伦特论述伊萨克·迪内森谈“走出非洲”人生及“把人生讲成故事”。 还有刺激是这一年与我们创作群跟过来的案例—— 小博“告别19岁”是“小说”在其“影像写作”上的落实案例之一;小博正在往纵深处拓展的太姥姥——“世界之外”,也是可能的案例之一; “洛洛的恐惧与度过”,四川米易县城,一个名叫洛洛的中年女性,疫情封城期间,恐惧与跨过,一部出自数千万平凡普通日常中年女性中“独一无二”的“影像小说”; 梦奇正在剪辑中的“47公里童话”,某天我偷看了开头十分钟,哇靠,嫉妒得我心潮激荡,影像画卷般徐徐展开,叙事与写意小说流水一样从容淌过; 高昂正在构思中的“焦邢庄”,“贫困”“逃离”等等论述,功能可能只是楔子,撬棒功能,撬开的裂缝实际是一条展开的道路,驮着高昂的返回,我在高昂写出的“旁白”中读出味道十足小说; 小爽不知道该怎么构成影像的素材,我看到她的素材至少百分之60都是“小说片段”,这些素材“成熟”到什么程度——可以“不讲理”任意组合即可搭建出“小说”,比如: 镜头A,大伯画苹果,大妈讥笑,两人斗嘴; 镜头B,大伯靠门栏说内心苦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