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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治疗》

2020年11月23日


        回昆明,去了趟老家屋子,尚义街6号,在文化宫广场后门那条街。老房子是我母亲房产,四十年代盖的。1957年,我一岁不到,在这个老房子和这条尚义街一起生活,长大,上的崇文幼儿园走路两分钟,读的明通小学走路十分钟,初中和高中都是昆六中,走路五分钟。

        住在尚义街6号老房子一直到1988年,32岁,我离开云南去了北京。这30余年时间中,有三次我离开尚义街6号长点时间,一次是1969年,13岁,随我母亲下放“五·七干校”,一年多后返回。再一次是1974年,18岁,到农村当知青,四年后返城。第三次是1983年,27岁,我从任教的昆三中自动离职去了新疆一个牧场中学教了一年多书。

        说尚义街6号这个老房子是和我正在剪辑的这个叫《治疗》的片子有关。

        2000年前后,我回昆明,在城外买了房子,接我母亲过去住。以后这个城里的老房子就一直空着。2007年夏天,我88岁的母亲去世。料理完我母亲后事,我回到尚义街6号老家。回老房子是要找我18年前去世的父亲的墓穴证,去墓地给我父母安排合葬墓要用。

        我是带着摄像机回去的。我有几年都这样,摄像机只是“影像日记”,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流水账”一样记录。当然这也依心情而言。2007年夏天回尚义街6号老房子,是其中一次。为什么想起带着摄像机?我回忆当时大概是觉得我父亲那个墓穴证18年前安葬时看过,之后再没见过,也不确切会放在什么地方,印象中记得是放在我母亲一个专门搁照片和信的抽屉里。我想记录下找墓穴证这个过程,但完全没想到这些镜头以后会怎么用。剪辑《治疗》这个片子是两年多以后的事。

         那天我回到尚义街6号。我有近两年没回来过,门锁生锈,死活开不开。去街上叫了个修锁的来撬开锁。看当时拍的素材,我的镜头就从这里开始。天已黑,撬开锁,开灯,没电。大概是因为常年没人住被掐电了。找看院子的借了个电筒,借着电筒光开始找,在我母亲抽屉里找到我父亲墓穴证之前,先看到一些我母亲的老照片,在一个旧相本里。这些老照片我很熟悉,我母亲摄于二十年代的幼儿期和三十年代的少女时期,照片上我母亲,来自“旧时家庭”,穿旗袍,烫头,优雅,别致。然后又看到一些信件,其中有我写给我母亲的,也有我在各地旅行时寄来的明信片。

         我父亲的墓穴证找到了,但回看当时拍的素材,我的镜头没有就此停下了,还在找,抽屉里翻出我母亲的其它遗物:五十年代的工作证,毛主席像章,旧粮票……我的镜头离开抽屉,转向我母亲屋里其它地方:一个老式双人木床,床头印着“云南省食品公司”一排字,这是我母亲曾经工作的单位。墙角是一台华南牌缝纫机,我记得这是七十年代初买的,和我父亲的手表、自行车组合成我家当时的“三大件”。柜子上我发现我写的两本书,《流浪北京》和《革命现场1966》,九十年代台湾出版,出版后寄给我母亲。翻开《革命现场1966》,扉页有我的字:“妈妈,我写的这本书,有您和三个姐姐以及我们一家过去的生活。送给您此书,以此纪念。儿文光。1994年7月2日”。

        我的镜头还在移动,出了我母亲屋子,去到我以前住的屋子,一些书、信件、照片……屋里黑暗,灰尘的味道,镜头跟着电筒光移动。在客厅里,镜头移向墙上的钟,它居然还在走着!七年没人在这里,它还在保持运动。

        两年多后,2010年1月,我开始剪辑后来定名《治疗》的片子,这些镜头被用在影片开头段落。

        我母亲去世两年多这期间,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总是缠绕我,内心似乎被催促着该做个什么动作对某种情绪作个了断。我想做个有关我母亲的影像,这是初衷。我重看影像素材库所有我拍的有我母亲的镜头,最早是12年前,1998年拍的,都是随性拍的,有些镜头还是买了新DV机,试机器拍的,都是我母亲很生活的镜头。

        开始,我不敢直面母亲生前的这些画面,看着就揪心,想掉头跑掉。慢慢地,忘掉母亲已不在人世的事实,然后有和我母亲再次相守的感觉。在十年零散记录我母亲的这些画面中,一些早已忘掉、或之前没怎么留意的细微之处重新再现,一些往事重新恢复。

        重新面对我母亲的这些活动影像,突然发现,一个已经消失人世的亲人在动,在说话,样子表情宛如昨天,就这么栩栩如生“活过来”了。还发现,做这个影像作品不仅是记忆和纪念,也是一次我和我母亲重逢并再次厮守的过程。

        我从出生到中学毕业下乡当知青,18年时间里一直和我母亲在一起。这18年时间,有10年是我父亲空缺。我10岁那年,即1966年,文革开始,我父亲被送到单位农场,10年后回来。这期间和我父亲只见过几次面,相处很短。18岁以前,我的少年和青春成长记忆主要和我母亲有关,丝丝缕缕缠绕。

        做这个影像的另外一个动机,是这些年我尤感需要自我治疗。有关母亲和自己的成长记忆,手术刀一样切开藏于自我内心的“肿瘤”。

        剪辑顺着这条线索行进:母亲——医院——治疗——我的革命青春记忆——自身病症——疾病与死亡——自我治疗。

        剪辑过程,不断有新想法突然蹦出来,击溃原来觉得不错的想法,思路不断被改变;或某天醒来,觉得应该补拍个什么特别的镜头,或是对着镜头讲些什么。似乎总有某个隐秘在暗中招手,诱惑我步步往前,但前面是什么,依然模糊。

       这种剪辑经验我从未有过。我一直不确切到底要剪辑出个什么样的片子。“不确切”,是太多东西在内心涌动,那些往事中无数琐碎细节,那些徘徊缠绕的情绪,在找着出口排泄。从硬盘中1998年至2010年间数百小时的“真实影像材料”中,我渴望找到翅膀,渴望想象飞翔起来,渴望天马行空。

        剪辑未结束,2010年初,我又回了一次昆明,去了老房子所在地尚义街。这条街正在准备拆迁。昆明要建地铁,尚义街位置是计划中的一个地铁站,周围上万平米都要拆迁。很快,尚义街六号就从地球上彻底消失。

        现在,这条老尚义街还在,门牌1号到8号,5号和6号之间夹一个公共厕所。我还进了4号和5号,小院,狭窄,昏暗,一股霉味,楼梯踩上去吱咋响。40年前,我和这条街的男孩子一起玩大,游戏如“躲猫猫”、“打死救活”、“斗鸡”,蹲在街边赌香烟壳玻璃弹豆腐干子弹壳,讲鬼故事,把电影《地雷战》里的音乐填词唱成“松井的亮蛋滑溜溜滑溜溜”。其时是文革期间,我的少年和革命无关。以后我上中学了,要“学好”,要进步,积极入团,爱上篮球和诗歌,就和这条街上的男孩疏远了。我看不起他们唱黄歌抽烟讲女人,路过就绕开他们,招呼都不想打。

        我拍了这条即将消失的尚义街,给它留下最后的影像。我80年代时期的文学朋友于坚有首著名的诗叫 “尚义街六号”,写了80年代初我们这些文学青年。诗结尾是:“在别的地方/我们常常提到尚义街六号/说是很多年后的一天/孩子们要来参观”。不久,可能“孩子们要来参观”,参观的是可能很现代的昆明地铁“文化宫站”。

        片子的最后剪辑完成是在昆明。我待在城外新居10层楼,窗外远处是昆明老城,更远处是西山睡美人山,往事扑面而来。一个多月的剪辑,是和去世两年多的母亲继续相守的时间。我母亲在看报,讲我父亲1966年以后每月汇20元做我的生活费,讲她生我那天晚上的疼痛(这是1998年和1999年的镜头);我母亲在沙发上发呆,睡着了(这是2006年、我母亲去世前一年的镜头)。我母亲还活着,和我相依为命。

        影像进行中,一些有关或无关的画面顺势加入:我母亲幼时到临终前照片,那是她88年人生不同时期的定格;一座搬空等待拆迁的老楼,那是我2006年一个冬天在天津无意中拍下的画面;一些身体动作,那是《治疗》剧场作品在2009年的排练场景;尚义街6号老房子的旧物寻找;草场地2008年夏天的一场暴雨和2009年冬天的一次大雪;我的一次 “吃卫生纸”身体行为,那是2009年在排练场和演员排练《治疗》时,我的即兴练习动作记录……

        还有,我在看报,在发呆,在电脑前剪辑,在镜头前自语和我母亲的一段往事、以及我的内疚和悔恨……

        还有我的青春史记忆,那些我16岁至22岁写的日记和诗歌,20多本,非常“革命”的感情和语言,那是我当年“充满共产主义毛主席雷锋的精神史”。这些满篇理想、空洞无物、没有个人、甚至连闲话都没有、让我后来非常丢脸的“残酷革命青春证据”,在40年后打开,暴露在镜头前……

        还有我的一些声音,那是我2009年在录音棚的一次声音即兴发挥,从我对医院的印象说起,说到病,说到死……

        还有,影片的结尾是我的一首诗,这是我和诗歌情人告别近20年后的第一次重逢,2002年我在哥本哈根机场候机楼稀里糊涂划下这些句子:“在众人打盹的时候,什么都拦不住了,向你飞去……渴望向你飞行啊,只是飞行,没有终止的飞行,想象中开始,想象中继续,然后死在想象中……”

        就这样,来自12年间的影像、声音和文字被装进80分钟的片子。组合,打断,延伸,切入,转换……移动鼠标,摁着键盘,我在做着这些动作。我眼睛盯着画面,思绪在远处。这时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作家,在用影像写作。

        手术刀在划开。自我治疗进行中。创作是一次排泄,也许还是一种治疗。片名也在剪辑过程中确定,叫《治疗》。

 

(写于2010,草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