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

12月22日 星期二 晴
从海拉尔开车到根河已经快四点了,夕阳的余光溜着山的边际,晕染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在跟前,山呈现出像背景画一般的轮廓。天马上就要黑了。从根河到阿龙山还有一百多公里,考虑到后边的路比较险,而且都是雪地,所以决定第二天再出发。
12月23日 星期三 晴
这应该是我到过最北的地方了,阿龙山处在地图鸡的头部,沿路上不时出现“中国最冷村 越冷越热情”“共产党员示范林”等标语。



沿路的标语
沿路两边的都是白桦树,一个个孑孓在土地上,像高傲的战士,上午的阳光一打,树杈上的雪闪烁着亮晶晶,又像是穿着珠宝的姑娘。


26岁的雨果
按着雨果给的地址,我在阿龙山镇金鑫宾馆见了他。雨果穿着靴子,一条黑色的裤子上边带着小洞,黑色的棉衣,黑色的帽子,他手里攥着一双手套,带着银丝眼镜,显得斯文。他一见到我就咧嘴笑了起来, 一下子又回到了《雨果假期》里的小模样(此处观看影片)。


雨果的家南娘岩画24
从阿龙山镇往上走大概24公里就到了雨果的家,阿雅苏科驯鹿点是现在山上仅有的12个驯鹿点之一,雨果家住在南娘岩画24。因为山上的路都是雪,夜间的温度在零下四十度左右,租的车是没有办法在山上过夜,雨果找了老熟人张叔叔,山上的雪可真是大,张叔叔一边开车,一边说前段时间,一个想要申请国外大学的女高中生带着两个保镖来这边拍摄雨果的趣事。车开了四十分钟左右,一个大黄狗突然出现,车停了下来,雨果下了车,把带的啤酒放在一个塑料大棚里。塑料大棚是他们的储藏间,带着烟囱的小木屋才是雨果的家,雨果的妈妈留霞抱着双手在门口里等着我们,我上去和她拥抱,她却一直盯着雨果手里剩下的两罐啤酒。


木屋里的两个房间
木屋用塑料布隔成了两个空间,一个是睡觉和吃饭的,一个是用来储备和做饭的。下午五点钟左右,室外的温度已经零下三十度了,储藏的那个屋因为离炉子远,其实也是很冷的,我们都挤在吃饭的地方。晚餐吃的是面条,阿姨先是炒了肉片,又倒上水,水沸腾了,下面。面就着肉汤异常的鲜美,在物质很贫乏的地方,食物本身也显得弥足珍贵。

阿姨带着我送给她的围巾
我带了一条土耳其围巾和一大包大白兔奶糖,同伴带的是一瓶威士忌。阿姨明显对后者更感兴趣。雨果和阿姨对喝多少问题讨价还价了好几个轮回。一个白色的小铁杯倒了一半,又一半。喝完酒的阿姨开始喃喃自语。“我不想做民族的败类,大兴安岭的姑娘,我能找到他们(鹿),我永远离不开他们,为什么,我喜欢他们,一代传一代。只有天堂能保佑我…..”雨果家的鹿已经一个月没回来了。一个月前,雨果和阿姨去山下参加表妹的婚礼,回来之后鹿就不见了。雨果明天打算去找鹿。

12月24日 星期四 晴
在山上手机是完全没有用的,因为没有信号,此时人们会完全服从于自然的安排。晚上六点钟,天已经黑的不行了,外边是一望无际的大兴安岭的白桦树,雪花飘着,月亮打着光,显得冷涩,却一点也不让人害怕。大黄狗晚上也回到屋子里取暖,钻到床下,等着我们一起睡觉。洗漱完,大概就是七点钟,我和阿姨躺在土灶的后边,雨果和表哥在储藏间,想想都冷!我也为我的到来给他们带来的不便十分歉意。第二天阿姨大概四五点钟就起来开始做饭,烧茄子。阿姨清醒的时候和喝多了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现在她是这样的静谧。吃完饭,我张罗着洗碗。阿姨催促着雨果去找鹿。雨果背着他最喜欢的箭,很快,我们开始朝着森林里走去。

寻鹿
鄂温克和鹿的关系其实是比较松散的,鹿平时是自由的在外边觅食,夏天的时候,点上会冒烟,鹿会白天在这里睡觉,烟会帮忙驱赶蚊虫,冬天的时候,如果鹿饿了,会回到点上,驯鹿人会给他们喂豆饼。而驯鹿人要去找鹿的方法就是跟随脚印。雨果给我指,这个是兔子的脚印、这个是狗的脚印、这个是松鼠的脚印、这个是鹿的脚印,但是是很久之前的脚印。沿路的脚印非常的多,我都怀疑他们一直就在附近,只是我看不到他们,他们在和我躲猫猫。我们走到山脚下,摄影机的电池就已经没有电了,因为太冷了,机器也变成了冰坨子。雨果说他感觉鹿不会在这边,我们明天去另外一个地方找。他还指着山说,如果迷路了,就要朝着山相反的方向走,才可能找到人家。还说有一个老奶奶迷路了,最后冻死在这个山里面。


雨果和我讲述森林里的生活
雨果说的轻描淡写,我却不寒而栗。想这大自然,看似平静,却有一种难以较量的能力,根本无法预料。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力量笼罩着,个体也不自觉地谨慎起来。我们回来之后发生了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情,因为南方周末《消失的驯鹿:探访大兴安岭的使鹿鄂温克人》文章里涉及到阿姨说到了森林里有人偷鹿的事情,有人过来找麻烦了。看的出来雨果非常的紧张,他示意不要拍摄,对方带了两个男人,指着阿姨和雨果一通指责,雨果表示他会下山有了信号,让记者把文章删除。表哥本来是下午四点要离开这去根河的,正好车来了雨果能和他一起下山,要不然,他还要自己骑自行车下去。

阿姨在弹琴
雨果走后,阿姨喝了很多的酒,她指着窗外说她听到了有人在弹琴的声音,她问我有没有听见,我说我没有听见。她开始在桌子上弹奏,而且非常的投入。她一会说着鄂温克语,一会又要痛哭起来。她又指着我说,你是好人,神会保佑你的。雨果回来看到阿姨醉的的样子,已经有点失控了。原来事情变得麻烦起来,新闻记者说不能删除,理由是不能向地方恶势力低头。而他知道这样的结果就是,他们在点上的麻烦还没有解决。
12月25日 星期五 阴
这次是特意挑选圣诞节期间来大兴安岭的,圣诞节对于鄂温克来说是很重要的节日。阿姨第一次见我就问我信不信主。她胸前挂着十字架,说这样可以让她睡的好一些。

雨果喜欢在森林里骑自行车
上午雨果又带着我去了另外一条路去寻找鹿,他骑着自行车在雪地里的样子我觉得才像是他。其实这次来大兴安岭看到他,雨果多半是紧缩着眉头,身上有一股子戾气。对人有的时候友善似乎是一种生存之道,而后又完全陷入了一种毁灭性的压抑当中。昨天他在下山去解决问题前,去外边刨冰,把水蓄好。阿姨当时还在一个醉的状态里,他和我说:

一般正常的家庭,都是母亲比儿子着急,顾桃说,雨果需要明白他妈妈为什么这样,我不需要明白。当然,他有的时候说的也是对的,我妈妈有她自己的理由,她们也承受了太多,也生活在痛苦当中,但是总是需要面对新生活的,不能老活在过去,过去的事情,你没有办法改变,但是未来你可以改变。如果你一直喝喝酒喝下去,你就改变不了。我可以改变我自己,我说的是那种改变。如果以后我赚到钱了,可以改善我俩的新生活。不管是国外呀,在北美或者是格林兰岛生活着,生活条件都变好了。这是我的未来规划之一,未来我就是奔着这个方向走的。但是有些东西需要她自己去改变。酒的事情,她改变不了的话,不行。她的身心她的思想,都会被局限在那里。我喝完酒会好受一点,我喝完酒就能躲避一些困难,我喝多了,我躺在床上睡觉,反正他们说什么,我也听不见,不能这样。她和我大舅都是,遇到困难了,清醒的时候不说话,趁着酒劲,他们就可以大喊大叫,什么都不怕。但是清醒的时候,他们不说话。所以我需要做的是,遇到困难或者是情况,在没喝酒的情况下,也可以正常和他们交谈或者是讨论、理论。但是我妈妈他们不喝酒不敢这样。我认为,他们该面对现实了,面对一些东西。我认为他们在逃避。当然,也可能不对,因为我没有和她真正的交流过,她也不愿意和我交流。
雨果在九岁的时候被送到了无锡,当时是一个少数民族扶贫的希望工程,他说当时他妈妈每天喝酒,还要照顾鹿,没有抚养他的能力。后来雨果在06年被顾桃接回到森林里,这也就是后来的纪录片《雨果的假期》。

《雨果假期》剧照
雨果大学是没有读完的,后来就又回到了大兴安岭,现在妈妈岁数大了,他在某种程度上也很难再离开她。因为很小的时候他就是顾桃导演摄影机的拍摄对象,后来他也跟顾桃导演拍摄现场,他对于影像是一点都不陌生的。2016年,雨果用手机拍摄纪录片《毕生所爱》,里面有姥姥对现代鄂温克族的处境的回应,有舅舅的爱情,还有妈妈和鹿的故事,非常的动人。以一个家人的视角来观察自己的家庭和处于的环境,是十分温暖的。
其实昨天晚上回来,雨果和阿姨因为文章的事情大吵了一架,阿姨还处在酒精里不能清醒,而雨果在面对现实下的处境也十分无助,两个人在语言上都没有客气,着实让我吓了一跳。后来雨果自己去睡觉了,阿姨睡不着,还是要喝酒,我和她说我们看电影吧,就一起看了《毕生所爱》。


雨果的纪录片《毕生所爱》

留霞的妈妈巴拉杰依·柯拉丹姆
阿姨看到自己的时候,问我这是谁,我说是你啊!
当她看到自己母亲的时候,开始痛哭,她说很想念妈妈。
看完片子,阿姨倒头就睡着了。
这一夜非常的安静。
12月26 日星期六 晴
今天我们就要下山了。


丰盛的圣诞大餐
昨天晚上是我在点上最开心的一夜,阿姨炖了排骨和土豆。吃完饭,阿姨教我们打“三连弹”,是鄂温克的一种玩法,就是连续三个三张一样的花色的牌,是最大的,比如三个J三个Q三个K连在一起,是最大的。多个4是可以重新开启,如果对方出的是三个2(已经很大了),如果你出两个4,就可以把他的三个2归为己有,然后这局继续按着两个4打。如果一方赢了,就可以升级,如果一方两个人赢了,就可以升两级。后来我和阿姨一直打到K,阿姨是真的厉害,很可惜最后一把我们也应该能赢的。
政府给鄂温克族生态移民,很多鄂温克族被安排在根河的敖乡鄂温克猎民定居点,因为猎枪已经被没收,原有的生活方式已经改变,政府安排他们在山下重新生活。阿姨和雨果因为文章的事情,也想下山呆一呆。我们一起到了根河。他们第一个见的是雨果的舅舅,也就是阿姨的哥哥维加。顾桃导演曾经有一部电影叫《犴达罕》就是讲述维加的。我们一进屋,维加的老婆就说不可以拍摄,并深恶痛绝地开始指责这些文化人整天在网上曝光他们的生活隐私,每天都过来打扰他们的生活,并且用极其恶的语言来去描绘他们是文化贩子。看的出来舅舅是十分关心雨果的,他送给雨果一个黑色的皮夹克,又送给妹妹一副画。阿姨和雨果在屋子里呆的也很局促,我们过了一会就走了。

敖乡鄂温克猎民定居点
后来我们来到了敖乡的定居点,雨果说原来这是汉人的地盘,后来政府单批出来给鄂温克族做定居点,引起了一些汉人的不满。定居点门口就是鄂温克博物馆,还有从山上拉下来的观赏的鹿。维加因为有工作并没有分到房子,阿姨因为没有工作才有资格有了这么一栋两层的楼,她说自己从来没上过二楼。一回到家,阿姨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维加送给她的画,小心的打开,是一个女孩和鹿。

维加的画
告别了雨果和阿姨,我其实不清楚现在对于他们的关注是否会给他们带来困扰,因为真实从来不会是柔光纸下的美丽作态,我只能是让我的文字和影像尽可能的遵从我内心里的真实感受。在离开的路上,我会想起圣诞节那天美好的下午,我和阿姨躺在炕上,她和我讲述关于她“忠诚”的故事,没有办法,我不能说具体的细节,因为她说这是我们俩的秘密。我只能告诉你的是,故事发生在八十年代,那会的女孩都穿喇叭裤,年轻人在森林里跳着舞……

雨果的妈妈留霞·索罗贡

书写小组影像工作室